2008年5月5日 星期一

替代役新訓有感 1:在世界一隅的集體瘋狂


“Insanity in individuals is something rare-but in groups, parties, nations and epochs, it is the rule.”(個人的瘋狂是少見的,但群體、政黨、國家以及時代的瘋狂卻經常出現)──德國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1844~1900)如此精準地道出他對人的觀察。

在尚未聽聞偉大心靈的這番話之前,我也常常在想:This world must be insane.(這世界一定是瘋了)想不到尼采大叔也和我有同感。

如果,這世上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人,他必定活得很快樂──因為沒有群聚的他者所形成的社會,那個人不必去適應、不必去配合、不必去壓抑、更不用去擔心其他人對自己所強加的一切。沒有他人所給定的限制,何來此人的瘋狂?

可惜的是,上述只是烏托邦。我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活著;活著,也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不瞭解嗎?看看你身邊的一切:你穿的、用的、吃的、你所擁有的、所期盼的……。活著,還是一個人的事嗎)。而只要我們存在於群居的社會之中,必然踏入人類所造成的各類瘋狂,尤其是尼采所道出的「集體瘋狂」。

這世上存在著各式各樣的集體瘋狂。有些集體瘋狂,我們習以為常或習焉不察,例如ptt各種討論群組裡的推文、集氣、筆戰;大學裡小團體之間的勾心鬥角;公司下班後的應酬;或是電影院的動人畫面所牽起的觀眾情緒等等。另外,還有一種集體瘋狂,超乎一般人的習慣與想像,任由經驗者如何描述,依然非聽者的一般日常生活經驗所能及,但必定有特定的一群經驗者,每年每年地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去實踐、體驗、述說並傳承著這樣的集體瘋狂。這個集體瘋狂,就是「當兵」。

「怎麼會呢?軍中不是很重視紀律的嗎?那麼階層分明、規定嚴格的體系與制度,應該是極為理性的,何來瘋狂之有?」你心裡很可能存在著這股疑問。也許,看了以下的描述,你也會和我有相同的感受:「這世界一定是瘋了。」

在強制性的法律、命令與制度的規約下,會對人的行為產生何種效果,造成何種壓迫,進而讓制度之下的人感到「原來這一切是這樣的瘋狂」?底下,就是再鮮活不過的例子。


入營之後,經歷混亂忙碌的身體檢查、剃髮、領取公發物品,這群待宰的役男開始一個個換上相同款式的運動服和制服。成功嶺替代役新訓,總共4個大隊(每個大隊代表4個中隊,故共有16個中隊),將近2000人的役男,帶著各自不同的號碼編制,進行著各式脫離既有社會習慣的集體行為。

其中,基本教練應該是最瘋狂的一個。

當太陽底下的分隊長大喊:「課目!」某分隊的役男就得迅速恢復立正姿勢,馬上擺頭看向分隊長,大聲喊道:「課目!」
分隊長:「單元基本教練!」役男:「單元基本教練!」
分隊長:「進度!」役男:「進度!」
分隊長:「立正!」役男:「立正!」

分隊長:「現在開始操作!」役男立刻頭擺向前,分隊長再喊道:「首先聽我原則講解!」役男再次看向分隊長,分隊長開始邊示範邊講解:「立正時,五指併攏伸直,雙手緊貼褲縫,手臂微向前引。眼睛直視前方,下巴後收,挺胸縮小腹,兩肩微向後張。雙腳腳跟併攏,腳尖外開45度……。」

分隊長批哩啪啦講解完後,說道:「現在,聽口令,口令代表第一動。聽口令:立正!」役男立刻配合剛剛的說明,把立正姿勢做出來,分隊長再說:「現在由我逐一糾正各員姿勢!」他就從排頭開始一個個糾正到排尾。待糾正完畢,再跑回分隊的面前說:「各員姿勢,經我糾正,皆符合準則之要求。爾後操作,按此要領。」

「基本教練」的瘋狂之處,在於上述繁瑣的流程要在整節50分鐘、一次就是兩節的課程裡不斷反覆。好不容易撐到下課休息10分鐘,剛重複完好幾次口令和動作的我們,只能盤腿坐在地上,喝著水、發著呆,不能交談。我邊休息邊納悶:「奇怪,分隊長並沒有用尺和量角器去量,他怎麼知道我腳尖沒有打開45度?他怎麼看出我的肩膀斜了、頭歪了、手指沒有併攏?他為什麼不拿一個立正的模子,把每個役男直接塞進去,這樣不就可以不用糾正姿勢,一勞永逸了嗎?」

正當我的腦袋轉著這些白癡想法,對這些無謂的吼叫與堅持感到無奈與厭煩的同時,我突然驚覺:買個飲料、看個報紙、翹個二郎腿、打開電視、抽一根煙、吃個沙威瑪等等,這些常人再習慣不過的行為,離我們這群在成功嶺介壽台操練的役男好遠好遠。

什麼時候,世界明明在腳下,卻離地上之人如此遙遠?我想,正是當兵的那時那刻。原來,一個強制性制度的力量是如此之強,竟能夠如此迅速地把人們剝離既有的一切。

當外在世界只位於近在咫尺的哨口之外,卻被軍隊制度隔離得彷彿遠在天邊之時,只有抬頭看著天空,我的心靈才會感到一絲絲的自由。「雖然我們在這個角落幾乎完全與外界隔絕,但至少成功嶺外的人,和我們擁有同一片天空。」想到此點,才會讓我稍感安慰。然而,諷刺的是,天上的鳥可以無拘無束地飛離這塊新訓場地,而我們役男卻不能說走就走。

當然,在這個一般人無法輕易靠近的世界一隅,除了基本教練,我們還經歷了更瘋狂的事……。

也許這對你來說還不夠瘋狂:來自社會各階層的役男,在成功嶺沒有名字,只有號碼(我的名字變成『83號』)。失去原有姓名、頂著同樣的髮型、穿上樣式統一的服裝,代表我們的過去與個性都被某種程度地抹煞。在軍隊制度下,旁人和長官最在乎的是你能否咬緊牙關、平安退伍;被重視的是你到退伍為止的現在和未來,不會在乎你的過往。所有人的過去、記憶和個性,似乎只在暫時逃避軍隊體制的片刻,以及私底下的互動和言談,才能顯現出來。

這對我來說就很瘋狂了:我們在成功嶺都變成了「電視人」-就像你轉到V頻道看美眉們搔首弄姿,下一秒就轉到衛視體育台驚見Ray Allen的致命三分彈,再按幾個號碼又可以看到東森洋片台打上馬賽克的【辛德勒的名單】,又轉個幾台,新聞主播的濃妝和聳動的新聞標題就在眼前-每個役男都得在分隊長的命令下,超快速地換好服裝,進行下一個動作,投入另一個情境,就好像頻道切換一樣。只是,我們是人,切換情境永遠無法像電視那般快速。

令你我都會感到同樣瘋狂的是:役男的一切慾望,在成功嶺都會被壓抑到最低限度;我們的需求,只能獲得基本的滿足。幾天下來,我們能吃到東西、能穿到衣服、能洗到澡、能睡到覺,但也僅止於此而已。吃不到也買不到自己想要吃的、穿不到自己想穿的衣服、洗澡無法洗到爽、睡覺不能睡到飽,所以當我們16中隊的役男在兩個星期過後,終於第一次來到成功嶺的「全家」,準備購買零食來慶祝軍歌比賽得名,其興奮的眼神、彷彿看到天堂的表情、觸碰到冰涼飲料的驚喜、較高層次的生理需求終獲滿足的感受,你如果有幸看到此情此景,一定會笑個半死。

後來,這群配合分隊長「1、2、1、2、1、2、1、2」的口令踏著步伐,似乎藉由大聲唱著軍歌與精神答數來表達不滿或不斷催眠自己的役男,在三個星期過後的天都還沒亮的五點清晨,終於可以放兩天的例假日回家。他們竟然在前往車站的公車上,歡呼著:「耶!出來了!」看到機車也喊:「喔!看到機車了!」

我在公車上雖沒有歡呼,卻也覺得終於可以暫時鬆了口氣。這輛車的役男來到才早上6點半的台中高鐵烏日站,恍如隔世的外在世界總算紥實地貼在我們的腳下。那種興奮感,就像在烏日站的7-11買到了三個星期以來的第一包煙,吸了第一口煙之後帶來的不適應的小小暈眩。

那幾天在成功嶺所經歷的,讓我終於瞭解到:在人類的理性規劃下所形成的各種制度,竟能如此輕易地轉換與壓制人們的身體、行動與感受。

只是,成功嶺的那一切集體瘋狂,在我們早已習以為常的外在社會的集體瘋狂的比照下,突然變得好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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