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6日 星期二

Taipei 系列之一:那夜,我在鳥地方台北,和老鄧


當我從捷運善導寺站走出來時,他已經坐在全聯福利中心旁的小階梯上等我好一陣子了。

他表情木然,看到我的瞬間稍微睜大的眼睛隱隱透露出疲累。那是2009年11月13日的晚上──我開始工作一個月後,來台北參加我在去年最重要的考試,考完後依然斷斷續續下著細雨、微涼的晚上。

他是老鄧,我從大一就認識的學長兼老朋友(我曾想過要在這篇文章叫他阿X或小X,但似乎不太符合他的形象;叫老鄧好像又太嫌老氣,畢竟他才大我一歲,我平常也不是這麼稱呼他的。但還是在文中叫他老鄧吧)。

有些人,搭配其身處的場景所形成的畫面,會印在我腦海中久久難以磨滅。像是大二時的我,才剛踏進晚上的畫室,比我還早進來的社團學姐忙著整理畫作紙框的背影就映入我眼簾,孤獨的喇叭樂聲依舊在那晚的藝文中心迴盪;應數系學長晃著用球網裝著的籃球,他粗壯的小腿在我眼前拾階而上,我們朝山上籃球場走去;晶亮橙紅的雲彩下,衛生所的年輕牙醫掛著最誠摯的笑容,牽著興奮地想狂奔、笑嘻嘻的健狗,出現在荒島的遊客中心門前,呼喚我一起去燈塔看夕陽;十年不見的Bob,真的如期出現在星巴克門口,他原本瘦高的身材增添了壯年男人常有的微胖;還有11月13日晚上,戴著印有花俏金色花紋的黑色棒球帽、穿著自以為嘻哈的連帽外套、但本人和嘻哈完全搭不上邊、腳旁還放著兩大罐礦泉水的老鄧。

我剛結束一場飯局就馬上趕來,看到老鄧就說:「歹勢,讓你久等了……。你那邊沒飲水機嗎?」儘管答案如此明顯,我還是這麼問道。

「沒有啊。所以才要買礦泉水啊。」

「就叫你住忠順街啊。我連飲水機都留給你了。」十月就得回南部工作,才住兩個多月、我很喜歡的忠順街頂樓套房,不得不退租了。去那邊找過我兩、三次的老鄧,也很中意那間套房,有意承接我的租約,不過很容易變卦的他,後來不住的原因是這樣的:「忠順街的公車聲太吵了,我會睡不著。而且木柵還是離我工作的地方太遠了。」他接著咳了兩聲,幾天前在電話上我就得知他感冒了。

「媽的,台北有哪個地方不吵?算了,今天就去你家開轟趴吧!你吃藥了沒?確定不是新流感?我覺得我很可能會中鏢……。」我邊問邊坐上他的機車,打算借住他的租屋一晚,因為隔天星期六我還得去幫忙反毒牛遊行。

「藥早吃啦。就跟你說不是新流感了ㄇㄟ。」

那晚不是我第一次在城市深處留宿。猶記得大一結束的暑假,我也住過某位國二同學在善導寺的宿舍。不過,那時的我對寂寞的城市、對人生的感受還沒此時那麼強烈、深刻,再加上那年暑假的記憶也漸漸模糊,無法加以細描或比較。

11月13日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嗎?完全沒有。

如果你好奇想往下看,我想先奉勸一句,這篇文章會把私底下的我描寫出來,如果你因為我的blog而產生「阿貴一定是個高尚的知識份子」的錯覺,你還是別往下看的好,免得打破你的美好幻想(其實我早在『稍息!立正!(XX娘!)』的意見裡就說過了,『這個blog不是在塑造一個崇高的知識份子形象』)。但其實你得全部看完此文,才會知道我想透過那次留宿經驗表達些什麼。

就連老鄧得知我想寫那晚時,也狐疑地問:「那有什麼好寫的?」因為那晚是那麼地平淡無奇。「等我貼出來你就知道啦!」我這樣回答他。




「真的好快就到了,還不用五分鐘。」去年在台北備考,就聽過幾次老鄧對他租屋的描述:附近有啥;離工作地點、善導寺、台北車站、大安森林公園、中正紀念堂有多近;為何不想再住云云。果然才彎過兩、三條小巷,就來到原本只存在於他口中的、城市深處的某棟房子。

一個繁華都市上班族的生活空間即將揭開它的神秘面紗,我卻一點都不期待。因為我早知道那是多麼荒蕪和寂寞的城市一角,而那個角落不可能比得上我中意的忠順街頂樓套房。只有一件事讓我感到些微興奮,就是我終於可以一窺好友出社會後的某部分生活,那個支撐平凡又無力的上班族一整年、沒有幾個人會知道、會去在乎和留戀的小小空間。

唯有實地去觸摸、感受和參與一個人的私領域,才算是真正擁抱一個人的生命。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所以儘管我對老鄧的租屋的可看性、驚奇性和舒適性毫不期待,我仍然很高興能在他那住一晚。

「你看,阿妹就住在對面的豪宅,我卻住在貧民窟。」老鄧住的老舊公寓,和豪華公寓竟然相距不到十步。「我知道啊。你之前就說過了。有在附近看過何守正嗎?哈哈!」我開玩笑的同時,心裡想著:「人生非得這麼諷刺不可嗎?」

我邊走樓梯邊問:「你不是要搬走了嗎?」老鄧說想搬說很多次了,但他終究還是住了一年。

「對啊。我這個月都沒繳房租了,一定得搬了啊!東西都整理得差不多了,你等一下進去就知道了。」走到頂樓,他打開房間木門。「靠!樓梯間那麼大,房間卻隔得這麼小……。」其實這是可預料的,畢竟是頂樓加蓋,又隔成七間雅房。老鄧的房間大約只有五坪大吧,我想。

房間「些許」、但還不到像被炸過的凌亂,是老鄧慣有的房間風格。房間裡的東西不多,看得出來他已經收拾了一些。裡頭唯一讓人感到溫馨的小小沙發被他搞砸了,微髒、背包和衣物堆到只剩一半的空間可坐,沙發上方的吊桿幾乎掛滿不知乾了沒的衣服,讓人坐著也會被那些衣服蓋到頭。書桌上有拿來喝水(或喝酒)的杯子、裝滿零錢或文具的幾個咖啡紙杯、幾本亂疊的書、幾張畫了奇怪圖案和寫些有的沒的無聊字句的筆記。每次有機會瞥見他的腦袋內容在紙張的即時呈現時,總會讓我感到摸不著頭緒地想笑。

唯一從書桌上的亂堆物品中跳出、吸引最多注意的東西,是個彷彿閃爍著光芒、印著Al Pacino帥氣劇照的黑色馬克杯。房間從沒經過細心和巧思去佈置,任由其自然雜亂,卻總會在某處擺著三兩樣有藝術味的物品,真是「如此的老鄧(風格)」啊!他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骨子裡文藝,但從日常言行和房間擺設可能完全看不出來。

當他得意地說著:「那個杯子是我研究所同學從英國帶回來給我的。」而我看著那件如此完美的商品時,關於「文化工業」的種種畫面在我腦海閃過──人們不停地工作去複製和行銷令人感動和心醉神迷的原創作品,再不斷購買來達到麻痺、犒賞或慰勞的心裡作用。然後,我想到一幅深印在我潛意識的電影畫面,那是我第一次看金馬影展的一部故事和影像風格都很奇特的日本片:【死亡,在心蓮綻放的瞬間】。那個畫面是:男主角在漆黑又吵雜的工廠裡,汗流浹背、臉色凝重地操作巨大器械,似乎他的生命有一大半耗費在冰冷和規律的機器運轉聲中。

我們不都是這樣的嗎?人的生命如此不完美、如此短暫,卻花了極多的時間在製造、搬運、談論、販售和購買各種看似完美和看似永恆的商品上。在這當中,多少的生命力和歲月,就在定時又規律的通勤交通工具行駛聲,在工作環境裡不斷傳出的機械聲、冷氣聲、打字聲、電腦主機的風扇聲,以及在充斥各種噪音的城市呼吸聲中流逝了呢?

只是,那部影片的男主角耗費生命工作的理由極為浪漫:為了買花給女主角。而我們大多數人的工作理由卻很現實,或甚至不知為何工作。

然後,多少工人和銷售員用生命呈遞出來的Al Pacino馬克杯,就靜靜地擺在老鄧的桌子上。

房間裡的低矮深褐色木板床前後,都有刷上白色油漆好顯得沒那麼破的置物櫃兼衣櫃。電腦主機和液晶螢幕沒放在書桌上,卻是放在床腳前的置物櫃。很顯然老鄧是為了能坐在床上上網,上累了就躺下來,才這樣搞的。

「抽煙吧!」他邊打開電腦放著流行音樂,邊說著。

「你確定?這樣房間都是煙味耶,而且你衣服又曬在房間裡……。這裡不是有陽台嗎?還是去陽台抽?」一向習慣在屋外邊抽煙邊看風景、也不喜歡弄得滿身煙味的我,對室內吸煙常感遲疑。

「陽台太窄了,打開抽風機就好啦!我都在房間抽的。」在轟轟轟的抽風機聲中,我從背包裡拿出煙,幫自己和老鄧都點了一根。

我坐在書桌旁的木椅上,慵懶地靠著椅背吸起煙來,頓時感到一股無比的愉快輕鬆。好像自2007年剛考完第一次國考後,兩年多以來我不曾再感到如此輕鬆。那樣的輕鬆感甚至比退伍那一天還強烈。

我很清楚,那股輕鬆感不是來自香煙,而是因為在11月13日那天,我完成了在2009年自我設定的一連串考試中最重要的一項考試,而我自認表現得不錯。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在重大考試結束後對結果充滿信心,一股從未感受過的踏實的輕鬆感在心頭滿溢著。一整年的考試計畫即將畫下完美句點,我感到我的人生正在不斷向上(當然,那時我沒預見兩個星期後的榜試結果會再度重演老天對我實現理想的打擊)。

吸煙時散發微微頹廢感的老鄧,也讓我感到輕鬆。他是如此令我感到熟悉,我在他面前真的很自在,可以毫不掩飾,因為他幾乎參與了我大一至今每一個重要的生命時刻:在我當社團社長的某個午後,老鄧曾和我一起騎機車去永和買畫具,任務完成後,我們在語訓中心旁的樹蔭下點根煙,排解辛勞、說說廢話、享受寧靜;他曾在颱風天的宿舍裡邀我一起看【緣起不滅】,見到我被某段情節感動到淚流不止的樣子,他哈哈大笑地猛推我一把:「靠!哭個雕啊!」;他曾和我、還有我的愛人,去樟山寺欣賞暑假的台北夜景,還去光明戲院看【神秘河流】;他曾在好幾場三打三裡笑我不準;他在念研究所時,和我住在同一間老公寓,我和他幾近決裂地大吵一架後,很快搬離;我在外島當兵第一次放返台假時,他來和我吃飯;他在高雄當海軍時,我曾和愛人、和放假的他一起在高雄市街上走著;我退伍後,已工作近半年的他,幾次來貓大和我一起吃晚餐,參觀我的租屋;在星空下的橋邊河堤籃球場,他曾驚訝我何時會左手上籃;然後在我上榜後即將離開台北的某個晚上,他來我的屋頂套房,在陽台和我聊天聊到好晚……。

正因為老鄧當過我的社友、球友、煙友、室友和好友,是個了解城市孤寂的出外人和鳥上班族,也一直沒和我斷了聯繫,當日子一步步走到那晚時,我猛然發覺他竟是目前最瞭解我現況的人。也因為有過太多共享時刻和共同興趣,他的想像力和感受力也足夠,所以我可以和他聊任何話題,或淺或深,不必說太多他也能理解。

「你今天穿這樣真的有像公務員。」應該是第一次看到我穿襯衫的老鄧,顯然有點不習慣。我笑著說:「還好吧。我也沒打領帶啊。很多上班族不也都穿這樣?而且今天我要面試啊,當然還是得穿襯衫和西裝褲。」

老鄧抽完煙,起身喬一下數位電視棒,他挑了兩、三下眉(那是他的招牌動作),微笑道:「看個電視吧!不過只有幾台可看,而且我這邊的網路還是收別人的訊號,哈哈!」

「我知道啊。你之前來貓大就說過了。」

他轉著台,我不知多久沒在星期五晚上九點多的時候看電視,這才發現這個時段的電視節目多麼無聊。只有NBA、電影台、旅遊頻道和幾個正妹才會挑起我興趣的電視,對我而言愈來愈陌生了。

突然,我瞄到了林奇葳,在幾台的眾多正妹中,我馬上做出了決定:「看這台!有林奇葳!」仔細一瞧,這個綜藝節目是她、胡瓜和庹宗康主持的「週五八點檔」。那集他們來到逢甲夜市

正當我覺得林奇葳以嬉皮風的造型主持美食遊戲節目是如此不搭和怪異時,我的注意力很快地被另一位特別來賓給吸引──是個我沒見過、一個月過後偶然看到那集重播才知道她叫「洪棠」的辣妹。我心想:「哇!寬鬆低胸一字領T、馬尾、牛仔短褲加馬靴,身材不胖不瘦,真是太棒了!真想和她一起逛逢甲夜市……。」

沒多久,節目進行到洪棠喝珍奶。她很會利用機會,彎下腰喝著,手沒有遮住胸口,整個豐滿雙鋒呼之欲出,攝影機也很色地在那個畫面停留很久。

正納悶她為何不乾脆全裸喝飲料的我,不知為何視線突然飄向坐在床上的老鄧。他整個人笑開了,眼角魚尾紋、嘴角和雙頰上的皺紋全跑了出來。他露齒笑著,但卻沒發出笑聲。我從沒看過他這樣的笑容,瞬間爆笑出來:「哈哈!看你笑成這樣!有這麼爽嗎?哈哈!」聽我這麼說,他這才笑出聲來。

頓時,我感到行之多年、不斷搬演羶色腥、玩弄正妹、餵食閱聽眾無意義垃圾、廣受公民團體批評的藝能界文化,在逗台北市某個角落兩位無聊男子展露笑容的那一剎那,發揮了娛樂工業的最大效用。幾個熟悉的主持人、幾個性感正妹、幾個無聊橋段、一個沒有新意的拍攝地點,確實撫慰了日復一日的上班族下班後的孤單時刻,帶給他歡笑,似乎也某種程度延續了他的生命。

「你下班後都這麼廢嗎?」我依然笑著。

「沒搞頭啦!下班除了上網、看電視、看看書、偶爾運動一下,還能幹嘛?又沒有妹,廢斃了……。」對人生無什麼所求的老鄧,回答得很理所當然。

我曾花了幾分鐘去思考他的「沒搞頭」的背後意涵,因為他幾乎在每次和我聊天的時候都會提到這個字眼,我的朋友當中也只有他會講這個詞。「沒搞頭」,對老鄧而言應該是指「沒有樂子」、「沒有新意」、「把不到妹」、「只能被困在這個牢籠」、「沒有逃脫此種狀態的機會」吧。

我隨即想起了印象很深刻的一次「沒搞頭論調」的發表場合,那是在2009年10月初,距離我離開台北只剩幾天的一個晚上。老鄧在下班後騎來貓大和我共享平價日本料理,飯後,他提議上樟山寺看個夜景。

我在蜿蜒山路上騎在他的機車屁股後面,想著:「好久沒去樟山寺了,這是我第二次去吧?第一次是和老鄧,還有學姐。大二的時候吧?怎麼都有老鄧呢?真的好久了……。我好想回到大二的那個晚上,那個單純的時光……。」

來到有著蟲叫和蛙鳴,因才晚上七點多所以只有一對情侶在談情說愛、寧靜的樟山寺,我和老鄧到涼亭坐著抽煙,看著不怎麼壯觀的台北夜景。樟山寺的白色日光燈餘光和城市的燈景,打在我左手邊的老鄧臉上,讓他的臉部線條變得模糊柔和;他的眼鏡鏡片反射著白光,遮住了他的眼睛;香煙細絲在老鄧的臉旁冉冉升起。頂著如此風格化和具有燈光效果的臉龐,他竟然只微微笑著說了這番話:「自從開始上班後,我發現沒車子就沒搞頭了。以前當學生的時候,妹還會坐你的機車出去玩,現在出了社會,有哪個妹會想那麼辛苦地出去約會還騎機車呢?妹都很現實的,想要舒服過日子,所以一定要有車才能把到妹。車馬砲,有車,才會有馬子,才能砲。這是人生的真理。沒車,就沒搞頭了。」

「你工作快一年,只有這個鳥結論嗎?」那時我雖然覺得老鄧的言論和表情很好笑,但我其實多多少少同意他的說法。我也很高興他能和我分享他對人生的體會,畢竟隨著年歲的增長,人們很少有機會分享彼此的人生智慧結晶。

電視進入廣告,我站起來伸伸懶腰,赫然發現門旁的小櫃子上有片DVD,那是A片。「ㄟ?櫻木凜?這個女優我沒聽過……。」

「那片是我同學給我的,還不錯看。你要的話就給你吧!反正我要搬家了。」

「片子呢?裡面沒片啊。」我打開塑膠套,空空如也。已被封面玉照和背面慾照吸引的我,緊接著說:「感覺不錯耶……。把它找出來!這樣我這次來台北的效益才會發揮到最大!呵呵……。」

「我前幾天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忘了丟哪了……。」老鄧邊說,邊拿出一個超大的黑色垃圾袋,蹲在床上翻找了起來。

看到他那樣的動作,直讓我覺得好笑:「媽的,你有必要這樣搞嗎?你的動作很像在演一齣荒謬喜劇。你以為你是勞萊與哈台嗎?哈哈!」他聽到我這麼說,也笑了。

看樣子,老鄧是打算把有的沒的東西都塞到垃圾袋,再用機車載去新住處。我心想:「這果然是他的風格啊!做事總是這麼粗劣和不拘小節。要是我,一定會把東西放在箱子裡排得好好的再搬。」

他還真的仔細找了一會兒,從這小小的舉動,我發現他真的變了,因為以前大學時期的老鄧絕對會這麼說:「找不到啦!要的話就自己找。」是什麼原因讓他變得不再高傲、變得會反省自己、變得會為朋友著想了呢?是現實的社會帶來的巨大無力感嗎?還是寂寞難耐的上班生活讓他牢牢抓著朋友呢?或是他終於發現自己並不特別,只是和芸芸眾生一樣,工作、玩樂、感嘆、孤單、無法改變現狀,而挫了一點銳氣呢?

「找不到就算啦。我再去買就好了。不然我回家網路太慢,沒在抓片。」終究只是個A片,有的話只是為私生活增添一項卑微的樂趣;沒有,倒也無所謂。

「還是現在去找?反正光華商場就在這附近。」感冒的老鄧居然會如此心血來潮地提議,還把其他找出來的七、八片沒有護套的A片和色情電影給了我,因為他不想帶去新住處了。

「你燒的A片未免太多了吧。你當我是回收桶嗎?呵呵……。還是去看個電影?我想去看金馬影展,今天晚上在西門町好像有一部日本片,叫什麼【吸血鬼少女大戰科學女怪人】,可以去瞧瞧。」其實我想再去看個金馬影展想很久了,因為裡面有些片子可能只有在影展才看得到了。尤其在開始無比單調的上班日子後,我一直很渴望藉由充滿各種瑰麗幻想的電影來獲得某種逃避和解脫,所以我在上來台北前就開始注意片單和放映時間了。

「那部片聽起來滿鳥的,我沒有很想看電影。等一下去吃個宵夜好了,我想想要去通化夜市還是哪裡吃……。」老鄧也是個電影愛好者(雖然是個不愛正版也不愛進首輪戲院的電影愛好者),但也許他有點累了,而我其實對那部片也沒多大興趣,只是在那個時間點,我記得只有那部金馬影展的片值得看,可用來殺殺時間,所以提議了一下。

「好,去吃宵夜吧!你到底吃過晚飯了沒?」由於當天面試過後,我就和指導面試技巧的Chris學長去吃晚飯,所以並不知老鄧晚餐是否有吃或吃了什麼。

「有啊。吃了麵包。」想不到老鄧又以麵包當晚餐了。

「媽的,就叫你來和我們吃啊。你應該也來認識一下Chris學長的,他是個很棒的人。」其實我是希望老鄧能善待自己,至少吃個像樣一點的晚餐。

「你們去吃就好啦。」也許老鄧下班後只想透過獨自一人完成自己的生活習慣來達到休息的目的吧。我也常這樣,做完一件事只想靜靜地抽根煙,不想和其他人多說什麼。

「算了,明天早上十點多在信義威秀有一場免費場,市川準導演的半小時多的短片,叫【我不買西裝】,好像滿不錯的。明天去看好了。」即使是個短片也好,我還是很想看個平常幾乎不可能看到的片,來獲得一點日常生活所沒有的感動。

快十點,外頭還是飄著微微細雨,老鄧載我到他以為藏量很豐富的地下A片基地──舊光華商場。我根本無心努力找那部櫻木凜的片,因為A片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在這個夜晚陪老鄧走走、聊聊、了解一下他的日常生活、看看他的生活範圍呈現出來些什麼、又帶給人何種感受。能把握難得的因緣和時機去體會一個好友的某一階段的生命,即使只有一晚,我覺得已經夠難能可貴了。

我們離開時,我說:「這邊遜掉了,改天我帶你去更齊全的地方。」

老鄧又帶我走到斜對面的新光華商場,已經打烊了。「不是才十點多嗎?怎麼關了?這裡不是台北嗎?」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新光華商場,但時間點不對,未能一窺其堂奧。

他一路拿著新買的數位相機隨手拍著街景,包括一個奇特的景象:商場大樓旁有塊低矮的透明玻璃遮雨棚,愈下愈大的雨滴打在積水的遮雨棚上,形成陣陣漣漪;比遮雨棚更上頭的白色大燈映照下來,在地上顯出漣漪一圈一圈交錯的影子,擴散、消逝、擴散、消逝……。

我看著看著,突然心想:「要是人的生命有如此璀璨就好了……。」

我們跑到某個學校的建築物下躲雨、抽煙。我分享著關於工作的事,直到雨變小,才再度前往宵夜地點。

沿路上不過是我熟悉且早已不再感到新鮮的台北街景:一棟又一棟的大樓,永不停息的車流和引擎聲。老鄧突然開始沿路向我介紹幾個知名地點,例如帝寶、金山南路上一個二、三十個人在排隊等候入場的夜店。

「這間夜店滿有名的,每次經過都有人在排隊。」看樣子老鄧覬覦一段時間了。

「店名是什麼?」我也滿驚訝進去個夜店也要排隊。

「我也不曉得。」

「不如下次我來台北的時候一起去吧!去認識妹,呵呵……。」我如此提議,因為我還沒去過夜店。如果和老鄧一起去,一定是個非常有趣的經驗。

「Ok啊!」從不是個夜店咖的老鄧,隨口答應了。

「唉,算了。到時再看看吧。我只是想過點不一樣的生活罷了。以前的生活真是太封閉、太規律了。如果能體驗各種不同的生活,一定很棒!但現在的我似乎也沒機會去追求不一樣的生活了。」我很自然地透露內心的想法給老鄧聽,我知道他一定能理解,也不會去做任何價值或道德評斷。他會、也果真這樣淡淡說著:「那就去吧!當個上班族真的太鳥了!」

那時我在機車上被老鄧載著穿過一條條繁華街道,腦袋裡突然浮現【台北二一】的男主角騎機車載著一位日本人,從晚上騎到早上、從台北市騎到抵達九份的畫面。我突然有種想這樣一路騎去九份的衝動。

「我們去九份好了,我想爬上雞籠山,躺在山上涼亭的石椅,看著基隆港的夜景,跟你分享在我當兵那段日子所感受到的、只有夜晚的基隆港才會帶來的離情和寂寞……。港邊是燈紅酒綠的鬧區,出了海卻是無盡的黑暗;在海上搖搖晃晃一整夜,隔天醒來卻看到一個冷酷的偏遠離島。我們可以在涼亭一直聊,等待基隆每家每戶的燈光一盞盞稀疏暗去,再看著日出照亮城市的每個角落、照亮我們的臉、照亮九份的廢煙道、照亮一切,感受一天剛開始時的生命脈動。」我終究沒開口這麼說,因為當晚鋒面通過,下雨、微冷,老鄧感冒,他隔天得回桃園老家,我隔天又得幫忙遊行……。種種因素,讓我把這浪漫的想法埋了起來。

如果那晚陪伴我的是【單挑】裡的Milla Jovovich,她應該會像對長年入監服刑、太久沒做愛而在床上緊張的Denzel Washington那樣,溫柔地抱著我、對我輕輕地說“Anyway, we got all night.”(沒關係,反正我們有一整晚)她說“all”時的聲調特意拉長,感覺好像把夜晚變得很久、很長、很美,可以整晚陷入對方的身體和溫情裡,不管明天將會如何。若是如此溫柔的妓女,我就會和她去九份吧。

沒多久,老鄧載我來到中正紀念堂旁邊的「杭州小籠湯包」。那晚的那家小籠包成為我至今印象第二深刻的宵夜(印象第一深刻的宵夜,將於下一篇文章登場)。「啊……,我很久沒吃到這麼好吃的小籠包了。讚!這比鼎泰豐好吃太多了!不錯!今天晚上宵夜的效益很大!很久沒吃到這麼好吃的宵夜了。」我對也很滿足地喝著油豆腐湯的老鄧說著。

兩個無聊男子吃完宵夜,正式宣告沒戲唱了。在回去老鄧的狗窩前,我們在附近大樓的一小塊空地抽著最後一根煙。那天我也抽得夠多了,也只有和老鄧這位不可多得的好友兼煙友在一起才會抽那麼多。

即使在任何陰暗的角落,依然可以聽到迴盪在城市夜空的車輛行駛聲,從沒停過。在我心目中,台北一直是個焦躁、鬧烘烘、永不休息、以及用利益和冷酷堆砌起來的瘋狂地方。

「台北真的太鳥了。你到底打算待到什麼時候?」我吸了口煙,問老鄧。

「我也不想待在台北一輩子啊。但是回去桃園又能做什麼工作?這就是人生啊……。」

沒錯,對老鄧來說,目前也只有暫居沒有很喜歡的台北了。我當然支持他結束出外人的身分,但即使如此又能如何呢?只是在熟悉又無聊的家鄉繼續上班罷了。這樣會比較快樂、會比較美滿嗎?

「以前我在台北大學念研究所的時候,每天早上都會看到一個個上班族從我學校宿舍樓下經過,那時我就在想:『他們怎麼這麼鳥啊。』想不到現在,我已經是他們的一份子了。」老鄧在描述他的感受和記憶時,總是如此簡短和隱約帶點詼諧。

「唉。」我嘆口氣,看著緩慢飄向天空的煙,突然想變得像那縷輕煙一樣,什麼都不管、靜悄悄地消散在夜空裡。我想:「如果我是煙,就可以不必在乎這瘋狂的城市和這一切了吧……。」

回到老鄧租屋,在侷促狹小的廁所裡沖完澡後,我一進房間裡就說:「還好水夠熱,不然你這邊真的一切都鳥掉了。」也洗完澡的老鄧躺坐在床上和我看著「百萬大歌星」,聊著這個真是不錯的節目。看到節目尾聲的陳奕迅闖關失敗的表情,已是兩點了。

「我不行了,這是我的極限了,睡吧。」平常不到12點就睡的老鄧熄燈了。我提出一個好笑的要求,希望他睡覺時戴著口罩,免得傳染感冒給我,想不到他毫不遲疑就答應了。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有人戴口罩睡覺。

我借用他的床墊睡在地板上,看著眼前的窗戶。窗外的天空被隔壁高一層樓的公寓遮了一大半。

我想著:「我快變得跟老鄧一樣了吧?在某個角落工作、獨自回家、依賴沒有意義的樂子自娛好打發下班後空虛的時光,沒有人在乎你過得如何……。不只是他,我也曾見過愛人在上班的日子也是如此寂寞。還是我已經跟老鄧一樣了?即使我不在台北,我的上班生活和老鄧的、和每個上班族的生活又有何不同呢?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這顯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結果到頭來,我終究只是成就整個社會偉大計畫的一小塊拼圖罷了,只能複製這個社會既定的運作腳步。怎麼會這樣呢?沒有方法可以逃脫這一切了嗎?那老鄧呢?他又該怎麼辦呢?」

當晚,我和老鄧被莫名其妙的打掃聲吵得沒有睡得很好,但已習慣早起的我們,依然七點多就醒來了。從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是陰陰的白色。我們把東西款好後,老鄧載我去吃早餐。

機車停在捷運忠孝新生站出口,旁邊就是摩斯漢堡。「你是想帶我來看夜店妹吧?」我笑著問道。老鄧曾說過有一天在摩斯漢堡吃早餐時,看到一個濃妝豔抹、穿得很辣的正妹,讓他對那個平凡的早晨特別印象深刻。我那時聽了,說她是準備去找男朋友吧;老鄧則猜測她是在夜店玩到通宵,再來吃早餐的。

老鄧又挑眉著笑說:「你怎麼知道?你還記得啊?」

早上八點多,星期六小小的店裡幾乎擠滿了人,不過並沒有夜店妹的身影。

說實在話,長那麼大,那天還是我第一次到摩斯漢堡吃早餐,因為我的每一個早餐,幾乎都是在連鎖西式早餐店或中式豆漿店解決的。看著眼前的老鄧,我才想到我也有一陣子沒和人共進早餐了。到那天早上為止,在我生命中曾和我一起吃過早餐的人,大概用五根手指頭也數得出來吧。

對我來說,一起吃早餐,比一起吃中餐或晚餐更能顯現兩人之間的情誼。我認為有時間一起前往早餐店、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早餐,代表兩個人可能一起渡過前一晚,或一早就想看見對方,或彼此的私領域有很密切的交集,才會選擇一起展開這一天。沒有一定程度的感情積累,是不會走到共享早餐這看似簡單的一步的。

天涼的時候,早上能有杯熱紅茶,又能看到老鄧的白癡笑容,對我來說已經很棒了。有沒有夜店妹、餐點好不好吃,其實並不重要。

吃完,我們前往信義威秀,看金馬影展裡市川準的免費短片。

在搭電扶梯朝捷運市政府站的出口緩緩上升時,我站著把昨晚經歷的一切在腦中快速地回想一遍,然後心想:「我應該把昨天的故事寫出來。而這個故事,其實無關老鄧、無關他的爛租屋、也無關我,而是關於把城市裡一個上班族瑟縮在角落的生活、情感、無聊和卑微又易逝的快樂,活生生地描寫出來,從不可見的黑暗中顯現一個人的生命。再把這個城市所帶給我的、在我心中蓄積已久的孤寂感和無力感,透過這晚的故事表達出來。我應該可以做到吧!就從我從善導寺站走出來看到老鄧的那一刻開始寫起……。」

後來,看免費短片的期望落空,因為我們沒有觀賞大師影片的票根而無法入場。不久,我在找到櫻木凜的合輯後和老鄧道別。他回家、我去幫忙反毒牛遊行,我們各自消失在無盡的城市喧囂中。

兩個星期後的11月底,我因為英檢再度上來台北時,還是投靠老鄧。他終於換了租屋,但依然是在市中心的鳥地方。不同的是,隔間和格局好一點了,也有陽台可以一起抽煙了。在那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