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2日 星期五

小說創作──《島上》:終章──寫給偏遠島友人的信


年底,是卑微役男來到偏遠島滿九個月的日子。卑微役男在房間裡思索著自己第一次嘗試創作的小說該如何進行下去,想起了好多偏遠島上的回憶。

尤其,卑微役男想起了一張臉孔-那個曾在偏遠島上和卑微役男有過頻繁互動、製造最多歡笑的醫療所「保健役」學長兼島上唯一的牙醫─肥龍。

卑微役男決定寫一封信給他。





肥龍:

最近還好嗎?我是卑微役男。自你退伍那天起,已經一個多月過去了呢。

上次我返鄉休假去探望你,你又很慷慨地請我吃了一頓。這是你第幾次請我吃飯呢?我也不記得了。

在這個小小的、早已被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遺忘的偏遠島上,我們一起吃了好多次晚餐。食材多半是你和醫療所的支援醫師贊助的,料理多半是你弄的。雖然你都說只是隨便煮一煮,但我打從心底認為:「你的手藝真的很棒。」

那些和你一起嘻笑談天的時光,是我在偏遠島上的旅客諮詢站地獄和人生最低潮的時候,所僅有的些許光亮。我真的很感謝你帶給我心理上滿滿的溫暖。你和醫療所那隻可愛「健狗」的身影與笑容,就像在偏遠島的夜空裡堆滿天的星星,或像位在山丘頂點、每晚呈圓周狀射出巨大金黃光束的燈塔,也像被浪花打上來、閃爍藍綠色螢光的小小星沙,對我來說都是如此的夢幻、奇異與不真實。

在我這次返鄉的燒烤大餐面前,你說你看了我的小說,還臉色凝重地說:「實在太慘了……。真的是很荒謬,只是一個便當而已……。你們主管的精神是不是有問題?其實,我覺得會待在偏遠島上工作的人,除了從小在當地生長的居民以外,從我們本島過去的似乎都有點問題……。」

謝謝你的同理心和諒解。我記得我那時回答:「你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我們主管在的時候,我都叫你不要來找我、或是我也不會出去的原因了吧?其實他是不會限制我們的行動,只是會問東問西的,很煩……。還有更慘的,以後看我的小說就知道了。」

現在想想,那段上班時得背負極大的心理壓力面對三個惡人、下班後又得在沒有大燈的房間硬逼自己唸書來準備考試的日子,真不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應該像電影【人類之子】的Clive Owen,目睹友人被殺後,在路旁點煙點到一半,突然崩潰、手顫腳軟、蹲下來低頭痛哭;或是像【阿甘正傳】的Tom Hanks那樣,迫切、不顧一切地一直往前跑……。但是到頭來,我都沒有如此。

我會繼續留在偏遠島旅客諮詢站這麼長一段時間,純粹只是因為我對黑暗大魔頭主管來說還有「利用價值」。畢竟,這個原本就不該存在、只有兩個正職人員(一個坐領乾薪的公務員和一個六年來不斷重複同樣錯誤的約聘人員)的公家機關,如果沒有幫他們做了最多事情的其他役役男,這間旅客諮詢站根本運作不了。

不過,加上兩個役男才僅僅四人、業務簡單的旅客諮詢站,卻因人心的複雜,這裡反而變成了折磨人心的心機地獄。

當「大島旅客諮詢站」的其他學長來偏遠島玩,說我根本不像娼癇學長所言那樣糟時,我才知道我還來不到一個月,娼癇學長就暗地裡向其他島的學長說了許多關於我的壞話。

大島的學長聽完我不甘的抱怨,自以為是地替我出一口氣,打電話訓斥了一下娼癇學長。事後,娼癇學長假裝原諒,偽裝出比之前更溫和的樣子和我聊天,我還傻傻的以為我和他變成朋友了。誰知,他卻趁我第一次返鄉放假的時候,再次在我背後捅了好幾刀。

黑暗大魔頭主管就在我第一次放假回來後,逮到機會這麼說了:「卑微役男,你不必在我面前裝得很乖的樣子。打飯不用向我報告!其他事情都不尊重我了,在小事上尊重我有什麼用?你再向大島的人亂講話試試看啊!連掃地阿姨你都講,我真是對你太失望了!以前的其他役,只有一個會像你這樣亂講話!」

當時我聽完這番話,才恍然大悟:「原來娼癇學長他們早就在等我出包,再從背後把我推入深淵。從我來到偏遠島旅客諮詢站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陷入了這三個惡人精心合演的鬧劇之中。」我緊握拳頭,看著在旁邊表情凝重裝無辜的娼癇學長和約聘嘍囉、還有口出惡言的黑暗大魔頭主管,一句話也沒回嘴。

我那時徹徹底底了解到尼采《道德系譜》的真義和人性的黑暗:在自成一格的小團體的積非成是的道德觀、扭曲的價值觀和陰險的世界觀面前,我好像被翻轉了過來。不論他們做了多少錯事和壞事,在偏遠島上他們永遠是對的;任何挑戰他們邪惡言行的行為,都會被打壓下來;而光是默默地把工作做好還不夠,還要順他們的意,我才會變成他們口中令人稱讚的、卑微的其他役役男。

我實在做不到拍馬屁和油條,所以我決定閉起嘴巴、收起笑臉、半句話都不說地把一切工作做好;然後照常做我的事-像機器人一般的吃飯、唸書與睡覺-讓那三個極端不信任他人的惡人,偷偷監視我到爽。在娼癇學長退伍前一個多星期,除非是必要或接待遊客,每天在旅客諮詢站我都講不到十句話。很可笑的是,我可以感覺得出來,娼癇學長和約聘嘍囉竟然因為我的沈默而不敢面對我,他們好像怕我在醞釀著什麼陰謀,反過來報復他們。

幸好,那時在這邊偶爾和你慢跑、還有每天騎機車載你去懸崖連打飯時,讓我還能擁有短暫的「正常人之間的對談」;幸好,我考完試之後,你常常找我七逃和打屁,不然,我很可能因為長期抑鬱而得了憂鬱症。

只是那段時間,我都沒有把這裡發生的事情告訴你,等你都快退伍了才敢說。

那時我就在想:「關於偏遠島上那如煙如塵、令人不忍卒睹、可笑、荒謬的一切,我想用小說記載下來。」所以我不自量力地寫了幾篇拙劣的章節。

現在,你能夠以「同在偏遠島上待過與苦過」的視角,去看我寫在小說裡的遭遇,並且產生一絲絲憐憫,我已足感欣慰。

我原本想繼續從這段折磨人心的經歷中,再選取與組合一些回憶段落,然後像每部或好看或難看的電影,把這些回憶風格化地呈現出來。

例如,我曾想過描繪我第一次返鄉休假的心情:兩個月之後,搭一小時的小白船,再搭飛機飛越一萬一千英呎的天空,才再度回到家鄉的我,恍如隔世。看到女友溫柔的微笑、友人的臉龐、首都車站摩肩擦踵的人群,還有那些被安排得好好的、看似雜亂卻極有秩序的都市萬千景象,我覺得好像來到另外一個世界。「偏遠島的那一切是真實的嗎?還是那一切只是一場夢?一場惡夢……。」我那時真的如此自問著。

我也想把之前返鄉收假時,飛往前線列島的大島的班機因為天候不佳而取消班次,我又得坐客運到雞頭港去搭輪船回來的故事寫出來。

那天晚上,我在甲板上看著被海面波紋攪得支離破碎的港口夜景倒影,不捨的心情好像螞蟻出洞一樣搔爬著,一點一點的從心底湧出來。我很想伸手去抓住令人心醉神往的、卻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城市燈景,很想大叫:「我不要回去!」輪船卻依然載著小小且無力的我,緩緩駛離那眩目的一切,讓我眼巴巴地看著眼前夾雜鹹鹹海風的朦朧黑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然後把港口、貨櫃與巨大起重機所堆疊的七彩光亮,推擠到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的視線邊緣,直至消失不見……。

我也想說說看這邊的清潔人員-「阿鸚阿姨」-的故事。她靠挖蛤蠣、撿螺、抓魚、幫阿兵哥洗衣服、種菜而點點滴滴累積下來的積蓄,讓她的三個兒子都去本島念了大學,完成了她這一生都還沒達成的社會流動。

還有那個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開燈和關燈」的燈塔主任的故事。儘管那樣獨自一人守護燈塔的工作看起來非常孤獨,他卻甘之如飴。有次他還笑嘻嘻地向我介紹燈塔的文物,又說昨天的夕陽有多麼美麗。

或是述說一下我在懸崖連打飯時的場景:我和阿兵哥的互動、站哨的某位年輕阿兵哥已結婚生子、安官吹的集合哨、三個伙房兵辛苦地料理全連的伙食(他們的廚藝總算慢慢進步了)、簡陋的墨綠色營房、停放在營房前的甲車等等。

甚至寫寫看我在偏遠島上準備考試的過程:我被那三個惡人搞得根本沒啥心情唸書,卻還是每晚苦撐著,讓沒有正常運轉的腦袋死死地看著書本。

考前一星期要請公假時,又被約聘嘍囉和黑暗大魔頭主管搞到差點無法返鄉赴考。等到我好不容易返鄉,面對等了一年、接連三天的考試,我是抱持「不可能上了。不過竟然都走到這一步,還是把它考完」的消極心態去應考的。看著考場那幾百個充滿肅殺之氣的考生,想到其中有些人可能會成為像黑暗大魔頭主管那樣浪費納稅人的血汗錢、對國家毫無實質貢獻的公務員,我頓時覺得好反感。

我也想詳細描述黑暗大魔頭主管的「躁症症狀」:他吞雲吐霧的嘴巴和亂哄哄的思緒,在心情好時根本停不下來,可以連續三、四個小時、從一個話題連接到下一個話題、從一個人的壞話講到另一個人的壞話、沒有一分鐘停止過地不停講下去。我其實一點都不想聽他講話、也不想和他聊天,因為一點意義都沒有。很多時候,我知道他只是在套我的話,再拿去和我曾對其他人說過的話比對,看我有沒有在說謊。而我的喉嚨也因為長時間吸到他在辦公室吐出的二手煙,開始卡著吐不完的痰。

還有那個令人不寒而慄的夜晚:黑暗大魔頭主管在喝醉酒之後,把內心積壓已久、卻無處宣洩的對自己兒女的「愛意」,投射到我和新進學弟身上,把我們從房間叫出去,然後瘋言瘋語、酒氣醺天、搖搖晃晃地說著:「你覺得我對待約聘嘍囉和你們其他役,有任何不公平嗎?我是真心愛你們的,我把你們當作我的兒子一樣去愛你們耶!你年紀只差我女兒一歲,你說說看,我當你爸爸當不當得過?」

「外面的人還說什麼我限制你們的行動,心機百分百,把你們整得很慘……。我哪有什麼心機?我是最沒有心機的人耶!你老實說,不要屈服在我的淫威之下,我是不是有無理取鬧?」

面對他那個根本不可能獲得真心回答的提問,我一邊回答:「沒有。不會。」一邊噁心地想吐。那時我其實很想開口問他:「你說把我們當成兒子愛,那為什麼你的房間裡有冰箱、電暖器、烘衣機,我們役男卻沒有?為什麼比較新的公務機車是給約聘嘍囉當私家車在用?為什麼天氣冷的時候,你沒開車載我們去打飯呢?」

還有好多好多的故事和感觸……。

我原本想寫得更多的,但我後來發現:「我做不到了。」因為我早早就體認到:「這部小說終究只是『強說愁』罷了。比我還慘的情境,這世界上存在著太多太多了。」

看著不斷陷入自我懊悔的無窮迴圈與令人難過的文字的我,突然覺得累了……。

畢竟,這部小說不會讓人在悲觀的時代氛圍裡感受到樂觀進取;不會讓這個早已腐敗至極的旅客諮詢站有任何改變;更不會讓明明大多數島民都有錢到足以在首都置產兩、三棟房子,卻不斷在網路上只出一張嘴嚷嚷著地方政府不思改進離島的交通與觀光建設的前線列島有任何進步。

況且,當幾乎每個人都自私地為自己不可逆的生活而活時,又有幾個人願意花時間去關注我這個一事無成的廢物寫的文章呢?大多數人會想去看如何讓自己變得更聰明、更美麗、更強壯、更會賺錢的文章,不會想花時間去投入與想像如我小說中所描述「比自己原本擁有的生活更次等、更退步與更悲慘的生活」的。

所以我打算就此打住了。

反正這裡曾發生的兩岸對峙和各個阿兵哥的血淚故事,還有我們在偏遠島曾經歷的,其實一直都繞著同一個主題-「人的可悲的權力慾」-在往復循環著,就像一波一波的海浪不斷退下、打上來、退下、打上來……,從沒改變過什麼,只是不斷複製著而已。

在他們身上,我徹底見識到了一個好端端的人,是如何在得到了足以區分他人和自己之高下的地位及權力後,扭曲了心靈與言行,然後再毫不留情地用權力來對他人施加苦難。從他們藉由權力高來高去、恃強凌弱的行為,我彷彿在他們臉上看到了比性高潮和吸食毒品還要強烈一億倍的快感。在我眼裡,他們是被「組織裡的階級論與人情世故」這種一代傳一代的權力觀和意識型態遠端遙控的玩偶,在世界上各個可見或不可見的角落,對另一個玩偶施加苦難。

我呢?如果他們是玩偶,在偏遠島上我就是搭配玩偶的道具。

人,真的很可悲。

我也很可悲。當我得知這次考試不到一分就上榜時,我該怪誰呢?是那個在BBS上貼文說「前線列島國家風景區很適合準備考試的人」的學長?還是白癡到看到那篇文章就想來外島唸書的自己?或是那三個唯恐天下不亂、用言語和心機搬演一齣又一齣可笑鬧劇、把我整得沒心情唸書的惡人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這一年好像一直在「命運的大海」上左拋又擲、載浮載沈著。

自從你退伍離開偏遠島後,我果然更悶了。儘管新進學弟處於娼癇學長那類人的另一個極端─沒有心機、樂天、傻呼呼-但除了一起聊聊旅客諮詢站的黑暗面,我實在不知該跟那個和我生活經驗有太大落差、毫無共同興趣的十九歲孩子再多聊些什麼。

就連好多我在懸崖連認識的阿兵哥,都一個一個退伍了,只剩我還留在偏遠島上……。

想到還有七十多天才能離開這個地獄,我就會感到一股莫名的焦慮與寂寞,讓我最近晚上睡覺前,都會去電視房轉著電視,看看電視畫面和聲音呈現的遙遠一端的「如夢似幻的美好世界」。

然後我在電視機前會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緊緊的、眼珠熱熱的。揉揉眼睛,手指或手背會變得濕濕的。

只因我想起了一個場景:在我考完試、回到偏遠島的某個晴朗的下班時分,你帶著健狗來找我和新進學弟。我們一起朝燈塔走去。我們坐在燈塔旁的觀景平台上,聊著、笑著、看著夕陽緩緩朝海平面下沈,眼前的景色都染上一點淡淡的耀眼金黃,你開口說:「唉……。好想回家喔……。日子怎麼這麼難熬啊!」



附筆:
你應該是目前我認識的所有朋友當中,最不讓我擔心的一個。無論如何,身體健康還是最重要,多保重了。喜事近的話,記得再寄喜帖給我。


卑微役男
2009年1月於偏遠島



《島上》──完


以上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以上照片與故事中的人名、動物名及地名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