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27日 星期日

替代役新訓有感3:我們和他們又有什麼不同


新訓的第一天,「等一下大家來給我檢查褲長。太長的人,拿針線把褲管縫一段起來。」分隊長對著新訓役男這樣說。

輪到我時,分隊長說了:「83號,你運動褲太長了。等一下縫起來,我會檢查。」奇怪的是,比我還矮半個頭的84號,明明運動褲的size和我一樣,竟然沒有過長。

檢查完畢的84號對著我哈哈大笑:「哈哈!北七!你把褲子拉高一點就不會太長啦!連這都不知道!帶哈D(『大學豬』的閩南語)!」聽到只有國中畢業、褲頭已拉到接近胸部的他這樣講,我只覺得好玩的笑了笑。

到了新訓第四天的下午,我們打飯班一夥14人正浩浩蕩蕩地前往餐廳去準備晚飯,一個官階僅次於老大的長官卻叫道:「全部給我停住!」我們和分隊長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那個慢跑糟老頭,他接著說:「你們隊伍拖那麼長是什麼意思?你們現在是在當兵啊!走路沒走路的樣子,像個什麼樣?來!跟我一起去跑步!」

分隊長也嚇到了:「報告長官,他們是打飯班。」老頭答道:「我知道。打飯班就不是軍人嗎?軍人要有軍人的樣子!走!跟著我繞成功嶺慢跑!」

就這樣,57梯16中隊打飯班在成功嶺的第一次3000公尺慢跑,是在軍隊榮譽擺第一的白癡老頭帶領下完成的。跑完汗流浹背,整個打飯時間延後,還得馬上去餐廳打飯,讓便意因為突如其來的慢跑而退縮的我非常之不爽。

尤其是勤務學長又像個天皇老子似的在餐廳裡頤指氣使,看到我這個班頭面露不悅時,竟然對我說教了:「我知道你不高興,不過當兵就是階級論,你只要服從比你高階的人就是了,沒有反抗的餘地。」我在心中幹譤:「挖哩勒靠邀!階級論是你們的信仰,不是我的信仰啦!」

果然,在入伍後,退伍人口中「什麼人都有」的箴言徹底應驗。四面八方的男兒齊聚一堂,社會各階層的役男在此雜處、互動與衝突。在我的認知架構裡,我把在新訓期間遇到的人粗分為兩種:那些心中有階級沒人性的長官或學長;還有那些學歷沒很漂亮,卻已在外「走闖」一段時間,笑我們讀書人既死腦袋又沒社會歷練的「七逃郎」役男。

後來有段時間,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他們和我到底有什麼不同?」


法國劇作家及小說家大仲馬(Alexandre Dumas, 1802~1870)曾說:“All generalizations are dangerous, even this one.”(所有經由概括歸納而得出的想法都是危險的,即使是這句話也是如此)

看過這句話的我,深知把任何人、事、物劃歸為某一群組的危險,因為我們如此做的同時,往往忽略了「一沙就是一世界」的個體差異性和獨特性;不過,如果不試著去劃分和歸類,知識和討論就難以形成,甚至連我的此篇文章也難以繼續......。

還好,我後來漸漸體認到以下的事實:

劃分「我群」與「他者」,一向是建立自我認同、凝聚團體歸屬感與設定心中社會位置的關鍵方法之一。藉由發現自己與心之所向的社群之間的共通點,以及區別自己與他人的相異之處,我們往往因此獲得了一些對自我身份的驕傲與自足,但是,也很可能產生對「異於我(們)」的他人的鄙視或排斥。

當兵,讓一些人在此「強迫相處的環境」中強化了「我群與他者」的區別與認知,也使得另一些人削弱了「我們就是和他們不同」的僵化觀念。

強化「我群與他者」之區別的一方,可能會以其「處於雲端般的高知識份子」的假想身份印記與驕傲,對不喜歡唸書、沒接觸過高等教育、學歷可能只有高中職或是國中的役男,或是可能沒幾兩重、卻很懂得「軍中那一套」、而慢慢取得特定位置的長官或學長,說出:「我和唸過研究所的同梯,都在笑他們的腦袋很死」、「至少我和他們的格調不一樣」等等的評語。

而我,則是削弱「我群與他者」之分劃觀念的另一方。

在當兵的情境下,關於我所看到的「不愛唸書的七逃役男」與「深具權威人格的長官或學長」(《權威人格》為法蘭克福學派學者阿多諾【Theodor Adorno, 1903~1969】的著作,探討被標準化、制式化的個人,其思想充滿了刻板印象,盲目地固守傳統價值和權威;其潛藏的意識型態,導致具備權威人格者去接受與其理性判斷完全違背的價值系統,例如法西斯主義者或納粹份子),我終究發現──我和他們之間,根本沒有不同。自以為獨一無二的我們、看著此篇文章的你們、與被劃歸為某一類群的他們,終究都只是卑微眾生的一份子罷了。

仔細一想,我們和他們都對自己所擁有的感到自豪,並且看輕或嘲笑他人所沒有的──長官或學長會自以為是地說:「林北有今天的位置,你有和我同等的地位嗎?我叫你速懶較,你就給我速!」反駁似乎無濟於事:「你只是被制度吃得死死的人。我有不受制度束縛的嚮往,你有嗎?」
我們和他們都對自己所沒擁有的感到些許懊悔或自卑,卻也不敢正視他人所有的,甚至軟弱到拿自己有限的人生經歷來說嘴──七逃郎會說:「我沒進去過圖書館,可是我做過很多工作。我已經賺了那麼多錢,唸書五殺小路用?」你會說:「我沒打過工,可是我知道圖書館的原文書放在幾樓。」

我們和他們都自以為會玩,玩得與眾不同,且對自己會玩的遊戲感到驕傲──對於外在花花世界哪裡有「即時的娛樂和洩慾場所」、有哪幾種玩法、該花多少錢,他們駕輕就熟,何必龜縮於苦行僧的求知生活?我們知道該如何唸書、考試或巴結教授,才能一步步實現高知識份子的慾望;知道該找一個稱頭的工作,配個稱頭的職銜,以便拿來炫耀與自我安慰,然後在閒暇之餘,虛偽地逛逛書店、暗自看看支持自己興趣的討論群組和網站、甚且高談闊論一番,假裝自己掌握豐富的文化資本,催眠自己比他人富足。

我們和他們都自滿於在自己的生活與工作環境所建立的關係與群組,並自外於自己所未曾接觸的世界,或許不試圖接觸、無能為力接觸、也不敢接觸。因為我們和他們都深怕沾染或踏入了「他者的生活領域」後,會挑戰自己的核心信念,瓦解自己長久以來所建立的世界觀與價值觀──他們會再重新審視自己,發現自己原來是因為自卑而假裝自傲嗎?我們會再轉過身來,發現眼前的世界和書本所呈現的世界,根本只是自己所想看到的小小部分嗎?真實的世界,對我們和他們來說,都太巨大、太可怕了。

又有幾個人會察覺到這個事實:我們和他們都以為在這個社會裡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謀生工具與落腳處,然後在那些角落裡重複著成功、失敗、鬥爭、奮力、玩樂、嬉笑、怒罵、快樂、悲傷、痛苦、瘋狂,好像得到了什麼、實現了什麼、脫離了什麼……。誰知,我們每個人都只是被命運和制度擺佈的卑微棋子,就像【駭客任務】的Morpheus在Neo面前拿出的電池(他對Neo說:『母體把我們每個人都變成了電池』)──我們每日每日卑微地消耗自己的電力(燃燒自己的生命力),只是為了維持社會與各種機制的正常運作而已。

踏入成功嶺的替代役新訓後,我才真正體會到「學校生活的封閉性」。就「所接觸人群的社會種類」而言,不管是在我就讀的國高中私立學校,或是看似已與世界接軌的貓空大學,圍繞在我身旁的似乎大多是具有一定水準之上的社經地位、且被「書本、學校生活、知識社群、更高更遠的環境就等於更高檔的社會位置」等既定價值觀與社會想像所囿限的人們。不過,我當然也很清楚,造成我的生活產生上述現象的原因,不只是似乎大部分承載著特定社會類群的「學校生活的封閉性」,也是我的個性、生活習慣和生活空間使然。

這世界上存在著和「學校的社會類群」有著極大差異的「他者」。只是中產階級的符號與行為、「因為苦過,所以希望孩子有更好的環境與接受更好的教育;或是我已獲致一定的成就與接受過一定程度的教育,孩子至少也要達到此水準」的家庭價值觀、「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名校氛圍、關於高級生活、高級文化與高級知識的企求與想像等等,從我們出生後便一步步「設定」我們的未來、希望與生活類型,讓我們少有機會去碰觸「異於我們被給定的與我們所習慣的」那些「他者」。

然而,自視甚高的知識份子、重複著汗水與酒水的中下階層、深知某一制度玩法且深具僵化意識型態的長官或學長等等,這些人之間並沒有什麼不同。

當然,所謂的「我群」與「他者」,也沒有不同

其原因在於:我們的靈魂都被困在日漸腐朽的軀體裡,求得溫飽之餘,也承受著人世間的苦難;我們的軀體都深受各種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制度力量的安排,揮之不去,也無法躲避;我們的思想都在受限的生活經驗和幾個給定的觀點之間遊走,是那麼地僵化與狹隘。

我們,同樣都是那麼地不自由、那麼地卑微,也在創造了各種歧見、對立與彼此傷害的同時,那麼地想獲得似乎不可得的幸福與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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