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22日 星期六

小說創作──《島上》:第三章──飛翔的老鷹與淹死的老鼠

不知道為什麼,偏遠島上唯一的醫事機構─小小的醫療所-十坪不到的大廳在晚上常不開電燈。整個醫療所一樓除了看診室和掛號室,都是昏昏暗暗的。

卑微役男有點焦躁地看著顯示八點四十五分的手錶,心想:「幹!來到偏遠島一個半月,這是第五次了吧?晚上又被學長拉來醫療所……。這樣一搞,回去宿舍大概也要十點多了吧。唉,今晚又耗在這邊,不用唸書了。幹!」


娼癇學長今天下午又趁黑暗大魔頭主管返鄉休假、約聘嘍囉也不會來旅客諮詢站上班的週休二日,徹底忘記他有時會掛在嘴上的虛假職業道德觀:「在這邊你是旅客諮詢站的一員,做任何事都要考慮到旅客諮詢站。」他叫卑微役男單獨一人招呼旅客,然後自己跑去有著「天然冰箱」之稱的海邊,在大退潮後浮現出來的一大片潮間帶黑色礫灘上,挖掘殼上有著奇特花紋的蛤蠣、撿拾藏身在石塊下的大螺。

卑微役男看到玩了兩、三個小時、滿載整桶大海生命禮讚而歸的娼癇學長,一點也不感到高興,因為娼癇學長果然又這麼說了:「今天晚上打完軍伙,就帶去醫療所吃。順便把這些小東西一起煮一煮。」

卑微役男苦笑說:「我可以不去嗎?晚上我想唸書……。」

娼癇學長維持一貫的機八口吻:「一天晚上不唸書不會怎樣吧?我挖了這麼多好料的,不去就是不給面子!」

對娼癇學長來說,醫療所有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人際關係──同樣也是從家鄉來到偏遠島當兵的醫官和駕駛兵、來偏遠島看診的醫師、漂亮的醫療所主任,還有老是嚼著檳榔的掃地阿姨亡姐;他都能和這些早已認識一段時間的醫療所成員哈拉上幾句屁話。醫療所可以說是娼癇學長的遊樂場,一個比旅客諮詢站親切好幾百倍的偏遠島公家機關。

但對卑微役男來說,刻意去融入一個團體、唐突地硬擠出一些話題來和團體成員裝熟,向來不是卑微役男交朋友的方式。卑微役男更不喜歡浪費生命和不熟的人參與人類最儀式化的行為之一──共同進食,分享食物。就算娼癇學長講得也不無道理:「在這個荒島上多認識一些人,就比較不會無聊;有什麼事情也有個幫手。」但卑微役男還是無法認同這種視人際關係為「排解寂寞和獲得幫助的工具」的利害衡量論點,也早就受夠了當兵階段常會出現的「被迫和他人形成關係」的人際交往方式。

在卑微役男眼裡,醫療所裡的娼癇學長好像是在表演一場炫耀自我的舞台劇:唱著自己有多會交際和趨炎附勢的歌曲,展示著象徵自己的生產力和性能力的海鮮道具;卑微役男變成了被強拉入場的觀眾,根本無心去看一點趣味都沒有的倒胃戲碼。

「我來到這座島的終極目標,是為了準備考試,不是為了拓展沒必要的人際關係吧!如果已經等了那麼久才入伍,也都大老遠來到偏遠島,沒好好準備考試,不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從晚上六點多來到醫療所,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了,怎麼還沒開始料理那些天殺的海鮮呢?幹!我一點都不想吃這些東西!我一點都不想待在這裡!」卑微役男愈想愈煩,終於忍不住從椅子上起身,走向還在言談裡故作假笑的娼癇學長。

「學長,我可以先回去嗎?我想唸書。你不用載我,我自己走回去就好。」卑微役男開口問了早已知道答案的沒用問題。

「你這樣是在催我囉?都已經來到這裡了,他們也都在,你好意思回去嗎?啊?外面這麼黑,你自己走回去遇到阿飄怎麼辦?肖哥醫師好像還在樓上打電動,要等他下來一起做涼拌螺肉。等一下他還會去買很多啤酒,你作學弟的不幫我擋一下酒嗎?」娼癇學長面對他人擺弄笑容、面對卑微役男卻馬上變臉的那副嘴臉,讓卑微役男非常想拿旁邊的椅子把他滿佈肥油的頭砸爛。

「喔,那算了……。」卑微役男忍住抓起椅子的衝動,繼續像個木頭人坐在昏暗大廳的椅子上。

卑微役男在那個當下,非常羨慕醫療所的兩個「保健役」學長-阿男和肥龍-他們一個在逛BBS、一個在和女友視訊熱線,沒有浪費下班時間,也不必置身毫無必要的對談。

卑微役男眼裡含著無奈和無力,望向牆上時鐘緩緩移動的秒針,什麼事也不能做,只能任由腦海湧現過去的回憶和想法,好多念頭一個個蹦了出來……。

卑微役男想起了一段荒謬情節:來偏遠島上還未和娼癇學長分開住、太陽終於露臉的第五天,自己第一次獨自騎機車、帶著數位相機去巡查景點和拍照,回來後被娼癇學長削了一頓。

「你拍的這些照片是什麼?到底怎麼拍的?」不出卑微役男所料,娼癇學長果然在卑微役男第一次景點巡查回來後,找理由開幹。

「學長,你沒告訴我怎麼拍吧?我只好拍這幾張……。」

「我在你出去前不是說了嗎?『隨便拍』、『多拍幾張』,就是這兩個重點!你拍那麼少,又拍那麼近,有拍跟沒拍不是一樣!」

「幹!『隨便拍』、『多拍幾張』,這也算重點?太誇張了!根本沒好好告訴我要怎麼拍景點,就開始亂噹嗎?」卑微役男如此在心裡想著,實在氣不過,就回嘴了:「學長,我希望你有什麼事就好好跟我說,一次說清楚,不是把話留到後面才講,然後等著看我出包。」

娼癇學長用力把臉上黑灰色的肥肉擠出難看的線條,怒道:「你意思是說我都沒教你囉?那好啊!我以後就什麼事都不跟你講,看你怎麼做!」

「不是!我知道你有教我,只是我希望你能把事情一次說清楚,不要故意隱藏什麼。像是這次拍照,還有之前你學長遇到什麼,你根本沒說清楚!」卑微役男不甘示弱地說。

「難道我要告訴你,你現在和我一起住的九號宿舍,我學長之前就睡你現在的床位,然後每天晚上都覺得有人在盯著他看嗎?我說了你還敢睡在那邊嗎?你自己都沒把事情做好,反而怪我沒教好啊?從你剛來的時候,我就一直覺得你散散的!」

卑微役男聽到這句話,輕輕嘆了口氣,回說:「你看錯我了!我可以跟你保證,我從來不是散漫的人,尤其是工作上!」

卑微役男經過這次根本不是教訓的教訓,真正學會了「景點巡查」──總而言之,又是造假:每個星期只要騎機車出去巡查個一、兩天,每次巡查都用公家的數位相機拍很多張不同角度的照片,回來後就做足一星期五天份的「景點巡查報表」;同一個景點在不同日期貼上一次巡查所拍的不同照片,本部來視察的人還是會以為偏遠島旅客諮詢站每天都有去巡景點。

「這一個半月以來,似乎都只有我在巡景點,學長好像才出去巡查一次......。我看他那次只是去買東西吃和找人聊天吧!七個景點裡面,他才拍了兩個景點,未免過太爽了吧。到底是誰比較散漫呢?不過我又能說什麼呢?唉……。是說景點巡查一點都不難,我也很不想待在辦公室裡看他們的臉色,騎車出去兜兜風、拍拍照、繞完整座島,也才花掉一個半小時,但連小小的景點巡查報表也要造假,這到底有什麼意義呢?為什麼我要聽他們的在工作日誌和景點巡查報表上造假?為什麼我要幫他們這群惡人打上班卡、也打下班卡,讓他們每天都可以遲到早退?為什麼我要任勞任怨做這些鳥事?幹!幹!我的自由在哪裡?什麼時候才會結束這一切?我好想像這邊的野鳥一樣,頭也不回地飛離這個島……。啊!對了!像早上的那隻老鷹……。」

天馬行空的想像和各式各樣的回憶,老早把卑微役男的心靈暫時拉離了夜晚的醫療所。卑微役男的眼前出現了前天下午巡查景點時,被機車引擎聲驚動而飛起的老鷹。

老鷹彷彿在監視著逾越地盤的入侵者,在卑微役男左前方的天空不斷畫著橢圓形的軌跡盤旋。張開翅膀的老鷹在夕陽的六角形光輝映照下,身影和陽光重疊,閃耀神一般的金光,讓人不敢久視。不到一分鐘,牠乘著一股氣流,瞬間上升了好幾呎,飛到更高更遠的天邊,繼續以凌駕世間萬物的姿態飄浮著。

卑微役男知道,這隻老鷹可以飛越想像的界線,到每一個地方去印證人類口中關於某地的傳說;牠也可以輕易突破人類生長居住的小小習慣範圍,飛到任何體力所及之處,自由地冒險、棲息與繁殖。

牠在來到「前線列島國家風景區」的偏遠島之前,一定聽族群祖先說過這裡曾經倭寇橫行的故事;聽過不列提須帝國為了指引通商口岸的船隻,在偏遠島上用龐大的財力和好幾百個勞工建造一座白色燈塔的故事;聽過分立兩岸的政權想盡一切辦法,用政治意識型態、軍事力量和經濟手段試圖把彼此吞噬的故事;聽過偏遠島上的居民和阿兵哥如何刻苦生活、維持一國小小邊疆的故事。但牠必定不會覺得這些故事有趣,因為牠的族群早就了解,這些故事只是嗜血人類互相殘害的血腥歷史一再重演的一小部分。在牠眼裡,或許人類只是不停在爭權奪利中原地踏步而已。

牠一定不會認同被觀光推廣單位稱為「海洋桃花源」的前線列島有何吸引人之處,因為牠看過比花崗岩海蝕地形和巨大的裸露基岩更崎嶇、更壯麗、形狀更扭曲古怪的島嶼。在牠面前的大海萬千面貌-朝陽照耀出一片銀白,雲的影子投射在海面上,彷彿化為緩緩蠕動的巨龍;午後的海水時而透徹湛藍,時而漂浮著寶石綠;北風吹起時,翻滾的白浪捲起海沙,而染上一層土黃色;夕陽在雲朵和海面貼上了一片片破碎的金橘色亮片;海水在升高的氣溫裡騷動,蒸起一大片水蒸氣,遠端看似平坦卻是弧線的海平線消失不見,和天空融為浮在半空的混沌白霧-牠早已習以為常,因為牠親身體驗過各種言語難以形容的自然現象。前線列島上人去樓空的頹圮石屋聚落和謠傳著殺戮傳說的陰森荒廢軍營,對牠而言毫不起眼,因為那恰好是人類悲慘歷史的眾多見證之一;而可笑的是,人類竟然想用這些逝去的曾經,來換取觀光客稍縱即逝的停留目光和不知最終流向何方的金錢。

牠一定看到了偏遠島上的學校、陸軍連部和據點、派出所、郵局、醫療所、旅客諮詢站、小吃店、雜貨店、民宿、住家……。在這些房子裡穿梭的人們,時間到了就開始重複一樣的行為:上學、放學、寫作業、站哨、出操、出公差、打飯、割草、油漆、演習、上班、下班、做筆錄、巡邏、掛號、看診、拿藥、消毒、放影片、介紹景點、解釋換獎品的辦法、打掃景點、巡查景點、送信和包裹、種菜、收成、點菜、煮飯、埋單、進貨、清運、去碼頭接送遊客、開車景點導覽......。人類在各式各樣的組織和機構裡,進行著看不到盡頭、永遠有下一個目標等待完成的社會目的,和好多人形成各種社會關係,卻依然在人群裡感到寂寞;然後在抱怨工作和他人的同時,又不斷合理化和捏造出一點正面意義,繼續辛苦地活下去。牠早就看到了人類所堆疊出來、理性且瘋狂的一切,但牠可以毫不在乎地掉頭飛去,因為這一切都和牠無關。

卑微役男看著飛翔的老鷹,眼前突然衝出了千百張剪接自己生活片段的電影畫面:在又一個午後的籃球場,和射手學弟及老人學長團隊合作,在三打三中幹掉了陣容完整的長青老人組;在畫室裡揮動著素描鉛筆的手,黃色的燈泡照著石膏像,笑聲和說話聲此起彼落;和社團老師在戶外一起點了根煙,看著煙裊裊飄散;圖書館的擴音器在晚上九點四十分響起Arthur Rubinstein的鋼琴聲,通知讀書的學生要閉館了;每個朋友在熱騰騰的食物面前泛起的醉人笑容;單車在下坡中加速,山和海迎面而來;家裡的老母狗看著媽媽,用眼神乞討食物;小朋友笑著追逐他們身體一半大的籃球……。

所有的畫面在一秒鐘濃縮在老鷹的身影裡,飛翔的老鷹剎時成為卑微役男心目中「自由的完美象徵與終極體現」。

卑微役男好想變成老鷹,鼓動大大的翅膀,掙脫這些拘束身體與心靈的無形力量,飛離這座島、飛向遼闊的天空、飛……。

但卑微役男非常清楚,自己是一輩子都不可能變成眼前「自由的完美象徵」了。卑微役男這才了解,自己現在的處境,其實就像是前幾天淹死在水管裡的老鼠。

因為沒有冰箱,娼癇學長又把各種未開封、已開封卻沒吃完、吃到一半就忘了吃的食物和調味料,直接放在電視房裡的置物櫃;經過空氣與氣溫,散發出噁心的腐臭味道。那隻被食物氣味引來、飽餐一頓後想要再鑽進水管的老鼠,卻因為身軀過於肥胖,卡在水管中央。而在卑微役男毫不知情地使用洗衣機洗衣服,洗衣機脫水時排出的水,一股腦地灌進水管時,早已卡在水管裡動彈不得的老鼠,很快就溺斃在混雜著洗衣精的污水裡。

當卑微役男被娼癇學長叫去,一邊含著香菸來擋掉老鼠的屍臭,一邊用手拉著老鼠外露的尾巴,用力拔出卡得緊緊的老鼠屍體的那瞬間,卑微役男尚未意識到:自己就像是已經鑽進死胡同的老鼠,無法前進,也看不到出口;而三個惡人正準備用言語與心機所製造出來的恐懼,慢慢地淹死卑微役男。

「學弟,來吃涼拌螺肉了。」娼癇學長的聲音一下子把卑微役男拉回悽慘的現實。原來肖哥醫生已經準備好了令娼癇學長興奮無比的海鮮佳餚,也買了五、六罐啤酒。

卑微役男毫不起勁地塞了兩塊螺肉,喝了一罐啤酒。醫療所的成員杯盤狼藉一陣後,卑微役男看看錶,已經十點半了,總算要回宿舍了。

「很好,又被這個人搞得一個寶貴晚上就這麼不見了。」卑微役男邊洗澡邊這麼想著。

過兩天,終於輪到娼癇學長的十天返鄉休假。在早上七點半多的碼頭,準備坐第一班船去大島搭飛機的娼癇學長,難得展露一絲人性,說:「學弟,再三天主管就要回來了,你要單獨面對他,好好加油吧!遇到什麼問題再跟我說。」

一個惡人要暫時離開十天,黑暗大魔頭主管又還沒回來,卑微役男感到非常高興。但卑微役男萬萬無法預知的是,黑暗大魔頭主管正聚集著最陰險的黑暗,準備淹沒卑微役男……。



以上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