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日 星期四

散文創作──我回來了


這篇是我拿來參加「第18屆南瀛文學獎」的文章創作,也是我第一次投稿參加文學獎的徵文。整個五月,只要有靈感和空閒的時候,我都在構思和書寫這篇文章。

參加文學競賽,是我今年設定的目標之一。當然,也是在我發現我的文筆慢慢得到愈來愈多人的讚賞後,才有這個膽量和白日夢去參賽。

而好不容易寫完這篇文章時,自己再從頭看過一遍,老實說,我不是很滿意。總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麼,或不夠緊扣我想表達的核心主題和感受,似乎沒有達到「那夜,我在鳥地方台北,和老鄧」那篇文章的水準,哈哈……。原本想報短篇小說的,但寫到後來發現無法擠出那麼多字數,就報了散文。自知這次寫得不盡己意,當然就不會抱太大期待;6月30日公布得獎名單,沒得名,也是意料中的事了。

所以,現在就貼上blog和大家分享啦!





我回來了

坐在她旁邊,我又睡不著了。以往下班後,在新營火車站搭下午五點四十五分的區間車回家,我總是很快在位子上睡著的。但那天當我閉上眼睛,試著隨自己規律的呼吸而緩緩睡去時,卻在每一次吸入的空氣中聞到她身上的香味,讓我的睡意一次次消減,想保持清醒去享受這美好的一刻,因為她很美、很香。

我不是電影「女人香」裡眼盲的艾爾帕西諾,能一聞就知道身旁的女人用的是何種牌子的香水或肥皂,我只知道她散發出的香氣,和曾從我面前擦身而過或曾交談過的不知凡幾的女性的香味都不同。所以,那天在電車上再度偶然與她並肩而坐,陣陣傳來的她獨特又令人難忘的香味,好像鏟子一鏟一鏟挖出我心底想抓住任何美好事物的荒謬渴望,使我本來平靜的心擾動著,讓原本疲憊的我又睡不著了。那股香味製造了一種幻覺,彷彿我正在夜晚的操場上慢跑,迎面吹來的微風有著泥土和草地混合露水的清香;也好像我正在雨後的金瓜石祈堂老街拾階而上,空氣中滿是雨水浸濕石階和山林葉子的味道。正是這些充滿生命力的氣味和自然界脈動的時刻,讓我感到我還活著;那一刻她的香味,讓我清醒,讓我知道在僵化的制度和生活步調中度過每日的我尚未變成活死人,還確確實實活著、感受著與感動著。

我不認識她,沒和她說過話。我和她唯一有交集的時刻,也僅止於每個星期一、兩天剛好坐在同一班電車的同一節車廂裡。她很高,比我還高,在我眼裡,她是個很會打扮、能吸引很多人目光的大正妹:染著棕色的長捲髮,穿著多變,有時是花色洋裝配上短版牛仔外套的甜辣風,有時則是圖案亮眼的T恤配上緊身丹寧褲和當紅的羅馬鞋,或是花紋褲襪配上短靴、踩腳褲配上紅色平底鞋。

精準把握住這麼多潮流元素的正妹,在電車上看的書不是時尚雜誌,竟然是英文小說。

我當然好奇她在看哪本小說,但我沒開口問她。我們僅有的互動,只是幾次眼神接觸,也許那一瞬間是我這一生和她最接近的時刻。然後,當她在她的站下車,我在我的站下車時,我們就像交會於一點後又各自遠離的交叉線,繼續過著毫不相干的日子。也許,我和她會在深夜同一時間看著夜線新聞尾聲播送的外國城市夜景,同樣感到如此繽紛的畫面的背景音樂悠揚輕快卻又隱隱透露著寂寞。然後,我們在不同角落,卻在相似的、以稀疏的車聲、抽水馬達聲、屋頂水塔的水流聲、夜鳥鳴聲和冷氣機運轉聲所構成的城鎮呼吸聲中,緩緩睡去。隔天,當溫柔的晨光漸漸轉為刺眼,我們又展開各自的生活。

當日子如此乏味地轉動著,我漸漸發覺正式開始工作將近半年,那些每日在我面前重複搬演著的同一群通勤族、同一條從台南站到新營站的鐵道往返路線、同一片流逝於車窗外的鄉間農田景致、同一個上下班時間和地點、同一組沒意義的抱怨話語和同一件例行公事,正在一步步把我的心靈押進沒有活力和失去想像力的牢籠;而她,卻在某個傍晚時分,帶我暫時脫離這狹小的一切。

其實她什麼也沒做。那天的傍晚電車上,她只是坐在我對面,戴上大耳環和mp3耳機後,拿出英文小說看著。不同的是四月的場景──下午快六點,太陽尚未落入地平線之下。那天在我身後遙遠的西方地表盡頭浮著的一輪火紅夕陽,投影在她身後的車窗玻璃上;在她頭頂上方那一格小小的、隨著電車晃動的橘色投影畫面中,有著我和鄰座乘客的影子,也有暮光下由樹木、農田、電線桿和房舍構成的一幅幅不斷替換著的剪影。她的髮絲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光,時而變得透明,車窗上的刮痕也被陽光照成一條條清晰可見的金線。整個車廂,包括她的臉龐、英文小說的封面,還有拿著書的手指,都被夕陽染上幾許略帶粉紅的溫暖亮橘色。

那個畫面真的好美,美得令人屏息。如果我把它拍成電影,一定會用長鏡頭,讓攝影機在那個場景停留很久……。

在夕陽光束下冉冉飄浮的幾粒白色灰塵裡,我幻想著她緩緩伸出手,溫柔地牽起我走出火車。我和她坐上一台復古機車,頭也不回地往前騎去,迅速拋離冗長無聊又不斷複製社會的既定運作模式、人世間的苦難和故步自封的價值觀的剩餘人生。我們騎在草原的泥土路上,一路笑著。接著來到一處沙灘,我們坐在躺椅上,看著夕陽、看著海面上閃閃的金色餘暉、喝著冰涼的雞尾酒。晚上,我們抵達離東部海岸不遠的金崙泡露天溫泉,聽著蛙鳴和小溪的流水聲。明天,我和她再一起去尋找下一處更美麗的天堂。

即使這只是短短一分鐘不可能實現的虛幻想像,但也比終日受困於眼前狹隘的一切美好太多太多了。我還想帶她去……。

我遠颺的思緒很快就被電車的震動拉回現實。在密閉的電車裡,外面的世界好像失去了聲音,萬物似乎正靜謐地等待著太陽沈沒於地平線下的那一刻。我的耳朵只聽到不疾不徐的、彷彿人的脈搏般規律跳動的火車車軸聲及車輪和鐵軌的撞擊聲,我的心跳似乎也被火車行駛聲固定的節奏牽動著。電車快到柳營站時慢慢煞車,行駛聲的節奏逐漸趨緩,我想像我的心臟也隨著那個節奏跳得愈來愈慢、跳動的力道愈來愈小,直到電車完全停止的那一刻,我的脈搏也不再鼓動。我心想:「如果我的生命在這如此美好的一刻、在這麼美的夕陽和這麼優雅的超正正妹面前靜靜地結束,似乎也是一件很棒的事。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這麼棒的景象吧?美女加上夕陽……。如果我勇敢抓住她的手,她真的會帶我逃離每天毫無意義的一切、帶我去一個充滿快樂和光亮的地方嗎?」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我想逃離目前的生活?而是什麼樣的命運安排、又是在哪一刻決定了我會在此時此刻搭乘在台南縣土地上行駛的區間車,作著冀望眼前的正妹能用最溫柔的笑容帶我到不一樣的世界的荒唐白日夢?然後隔天眼睛睜開,繼續相同的通勤路線、繼續抵達同一個辦公室、繼續在那幾個格式化的文件中度過我的一天……。到底是在哪一刻,決定了我得過這樣的人生呢?」

我開始用力地翻找我的記憶庫,試著回想生命中哪個重要時刻造就了我現在的處境……。

是在新竹打拚十年的爸媽覺得夠了、努力有一定的成果了,決定帶著十歲的我和妹妹們回到爸爸老家-台南縣關廟鄉-的那一刻嗎?從此,首度嚐到離開熟悉的地方是何種滋味的我,在一個陌生的鄉下展開一段新的童年,用懵懂和期待長大的心情過著每一天,讓校園裡的人慢慢添加我的記憶,然後在每一段的歡笑、每一個雷陣雨過後清涼又無聊的夏日午後與每一次建醮帶來的熱鬧和節慶氣氛中,一點一點形塑我對台南的認同,進而認定這裡才是我的家鄉。即使我曾經遠行,我相信總有一天我還是會回來。

是長榮中學的國二導師開口說出「讀書人要對社會有責任感」的那一刻嗎?直到那天,我才總算了解唸書的最終目的在於回饋社會。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才國二的我想到要用何種方式去實踐讀書人對社會的責任,也許我那時曾想過至少要為台南做點事吧。

還是在我依然熟睡時,媽媽興奮地走進房間說我考上外交系的那一刻呢?後來在台北唸書唸了五年,退伍後再次回學校備考,我才體會到阿嬤在得知我又要北上時,帶我到祖先牌位拜拜所說的那句「來這拜祖先,保庇身體健康好出外」,是對一個隻身在外打拚的遊子多麼重要的祝福。去年在台北那段半年多的時間,我才真正察覺到我已造就了幾千幾萬個處於城市一隅的「出外人」的其中一個不為人知、微不足道的故事。我實在難以想像在那個冷漠無情和人來人往的首都落地生根,盼望著哪天能夠終結出外人的身分,看到充滿光明的出口;出口那端,就是我的家鄉與歸屬。

或是生平第一次有女生在我身邊沈沈睡去的那一刻?那晚我看著她側睡的背影,平溪的天空在下了一整天的雨後,終於在夜裡恢復晴朗,明亮的月光穿透我們入住的民宿的窗戶,照在她的身上。我清楚看到她的身體隨呼吸起伏著,腰部曲線上有一小片柔和的銀白月光。睡不著的我心想:「畢業後我該做什麼樣的工作,才能給她好的生活?如果她和我一起回南部,應該比較好吧?」

或者其實是我斬釘截鐵地決定去年是最後一次考高考的那一刻?已在當兵時對公部門失望透頂的我,告訴自己第三次若還是落榜,就不再為高考浪費大好青春。後來,我上榜了。確定分發至台南縣政府時,我知道我正式告別了六年的出外人身分,可以為家鄉做點事,也終於可以為久久一次回家時向爸媽說的「我回來了」賦予重回故土定居的長期意義。

也許是這些我花了三分之一的生命所經歷的幾千幾萬個充滿各種情感卻一去不復返的極短暫的時刻:爸媽在店面辛苦工作的身影、國中老師簡單又深具影響力的期許、阿嬤祈求出外子孫身體健康的小小舉動、想帶給枕邊人好日子的卑微願望、那三年沒上又考的傻傻執著、以及每一晚在沒人在乎的台北城某個角落的一盞燈光下想念著故鄉的陽光……;或許不是生命中這些特定時刻的積累與推動,而僅僅是決定繼續考試與否的一念之間,最終把我拉回了家鄉。是命運?是偶然?是執念?是順勢?唯一確定的是,我回來了。

沒多久,我開始像絕大多數人一樣,滿足了這社會上既有的、大大小小的期待,當起了嵌入某個制度與計畫、為某種利益服務的上班族。用規律的睡眠時間和清醒時間、日益制式化的生活型態、固定班次與固定路線的火車,只為了把自己準時放置在一個機關的小小辦公室裡。在那個只有幾個人共同感知的空間,度過每一個本來可以很美好的早上、中午和下午、進行著不斷複製或重組權力分配的無意義的語言遊戲、服從著有形的層級規範和無形的人情壓力、轉換著隨莫名其妙的小事和毫無自省能力的人而起伏的心情、搬運著要用文字和印章填滿很多空格和被很多雙眼睛看過才算「完成」的各式文件、鑄造著只有自己才能理解與看得見的記憶。我的生命,就這樣每日每日消耗著……。

在尚未成為如此深埋於狹小硬殼的上班族之前,我曾想像自己在擺脫準備國考的黑暗情境後,未來的我會是何種樣貌:深入有著奇幻景致的地底的洞穴探險家;擁有銳利眼光的評論家;能感動大眾的作家;常駐國外並和異國女子相戀的駐地記者;能用掏不盡的錢幫助很多人的企業家;高興地和工作團隊談論著各種想法的電影導演;情感豐富與肢體動作精準的演員;讓人開懷大笑的搞笑藝人……。結果到頭來,我並沒成為上述這些人,而只成就了幾億個可能性的其中之一──在某個辦公室待著的一個平凡上班族。

也許是認為備考三年的陰暗蟄伏值得更美好的結果,也許是長期待在同一個角落只為了實現一個卑微願望真的待怕了,讓我開始想在有限的生命去嘗試更多的可能、獲得更多不同的體驗。我知道我要的太多,所以也只能先安慰自己:「至少我回來家鄉做事了,這可是難得的瞭解家鄉的機會。雖然只能在辦公室做著對人生沒啥助益的工作,但在這慌亂又險惡的世界中,能平安地在某個角落度過就很不容易了。所以,還是暫時先這樣吧……。」

日子就這樣過著。直到某天,我來到安定鄉某間小旅社進行旅賓館稽查,看到這棟平房的幾間昏暗的房間裡,除了一張大床、亂疊的棉被和用兩片矮磚牆圍起來的「淋浴空間」外,什麼都沒有。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在這裡填滿了多少男人寂寞的心靈?在短暫的性愛結束,他們離開那個簡陋的房間後,又過著怎樣的生活?未來又會到哪裡去?

穿著寬鬆睡衣的旅社老闆娘慵懶地走出來在紀錄表上簽名時,我發現櫃臺上的小盆栽插著一株白色又略帶粉紅的蝴蝶蘭,在從紗窗透進來的陽光裡輕輕搖曳著。我看著那個姿態極其美麗的植物,心想:「在這間旅社苦悶、冗長、昏沈又沒有光明的生活中,唯一讓人感受到生命的活力與平淡卻又真切的喜悅的事物,似乎只剩放在櫃臺上的那一株蝴蝶蘭了。」

當我的生活似乎也和這間旅社所呈現的生活一樣,只剩幾件同樣的事情(上班、處理例行公事、聽著幾張嘴無止盡的抱怨和自誇、下班、休息、運動、放假、上班……)日復一日不停重複時,能讓我暫時脫離這無窮迴圈、帶給我生命的喜樂的事物,也只剩極為簡單的兩三樣了:勾起許多過往回憶的舊地重遊、舊歌或舊照片;牽動人心的好電影;或是那位在區間車上看著英文小說的優雅正妹。

不知道如果我在某個場合認識她,她是否會像我接受高考基訓時遇到的那位歌聲很好聽的大姊姊那樣,看到我進餐廳晚了,桌上的飯菜剩下不多,而溫柔地問我:「這樣你吃得飽嗎?」不知道她是否會像我的愛人那樣,一個人時,習慣聽著電視聲音入睡?或是我隔天早上醒來,會發現一旁的她正靜靜地躺著看著我?或是,她會不會像那本縣長的宣傳書籍-「真情」-裡描寫的其中一段,知道我們一別之後可能從此不再相見,如同縣長夫人哭著對縣長說的話那樣,也對我說「讓我再好好看你一眼」?

我知道這些畫面不會實現,只能靜靜地、美好地存在我的幻想中。她的站到了,她又要下車了;下一站,換我下車。明天,我依然得搭早上七點零一分的區間車去上班。

也許我這輩子只能這樣,沒有機會去過不一樣的生活了。我知道我接下來會和大部分的人一樣,在某個偶然遇到尋覓已久的另一半,和她一起誕下新生命。並期待著那個新生命,在哪天長大成人時說出「我回來了」的那一刻,會讓我感到無比驕傲,因為他(她)到過我從未抵達的地方探險,實現了我年輕時未曾完成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