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9日 星期二

小說創作──米娜,再幫我實現一個願望好不好?

其實,去年三月退伍的時候,我就一直想寫一篇短篇小說,大意是說一位男子拉住正要去上班的同居愛人,想和她一起逃離、去改變什麼,但終究被她勸了下來,回歸日復一日的生活。

但經歷去年十月回來工作、今年年初高考基訓結束、我的通勤方式也由機車加老舊大巴變成機車加火車加接駁車等等一連串看似有意義卻可能只是狗屁的人生過程,我都沒動筆開始寫。而當我看到火車上中學生的稚嫩臉孔與偶爾出現的學生情侶檔,想著「什麼時候我離穿制服的學生時代這麼遠了?為什麼我在像他們那樣年輕的時候,是在努力唸書,而不是好好談場戀愛呢」的無聊問題時,在好幾個一閃即逝的思考空隙,我都會想起還有這篇小說還沒寫。

後來,今年七月的某天,我看到2則(其實是同一個新聞事件)地方新聞(12),頗符合我對跨越社經地位的愛情形式(例如上班族和制服妹)的荒誕想像,讓我興起了改編這則新聞事件的念頭,並且融入我遲遲未能完成且牽掛已久的小說。寫完後,八月初拿去投了「林榮三文學獎」,昨天公布,依然沒上。

在寫這篇小說時,我早已注意到某位常關注本部落格、老早得了「我不惹熟人生氣就會死」的病的友人在上個月所指出「寫文章要注意風格定型」的問題。所以,我試圖讓這篇小說省略很多細節、用更多對白,並改變一下我的敘述風格。

寫完,我蠻滿意的,認為我的嘗試成功了,也比上一篇的爛散文好多了。但或許只是自我感覺良好罷了。

我完全不期待瞭解我生命歷程或對我一無所知的讀者看了這篇小說後會有什麼回應,我只是希望在想方設法拒絕別人、用負面的言語和嘴臉去傷害別人、只顧自己獲得而不願幫助他人、任情感隨時空變換而流逝的絕大多數人面前,用文字去濃縮與捕捉一些情感與感動,並感動他們,如此而已。

順帶一提,本篇女主角的名字不是來自時尚雜誌或哪個正妹的別名,而是源自於【美國心玫瑰情】裡飾演Kevin Spacey性幻想對象的Mena Suvari

不管怎麼說,在寫小說上,我還是太嫩了吧。






米娜,再幫我實現一個願望好不好?

「阿貴,人家身體很不舒服,我不想去上課了啦……。我坐回去台南,你來火車站接我好不好?」我接起在早上七點多突然響起的手機,是米娜打來的,電話的背景音夾雜著火車在鐵軌上發出的行駛聲。

「不去上課不會怎樣嗎?」

「不會啦。我這學期都還沒蹺過課耶,中午再去學校就好了。」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

「那我現在過去載妳,我在後火車站等妳。」

從我的租屋騎機車到台南車站,不用五分鐘。不到半小時,米娜走了出來,她的臉色和嘴唇都發白了。

「怎麼啦?是不是那個來了?」我摸摸她的後腦,再用手指輕撫她的臉緣。她頭髮在早上的時候很柔順,微微散發一股剛洗過頭髮的香味,刺眼的晨光把她的皮膚和髮梢照得很亮。還不到八點,後火車站的人車很少,我又多摸了幾下她的臉。

「對啦。第一天超不舒服的……。」米娜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摸著我右手掌的繭。

「走吧!我帶妳去吃早餐,吃點熱的東西會比較舒服。」她坐上我的機車,撒嬌著說:「妳這個誘拐未成年少女的變態叔叔,想把人家帶去哪裡?」

「哈哈!等妳吃飽,就把妳拿去賣了!」

看米娜吃著蘿蔔糕,她很滿足的樣子,氣色好一點了。難得兩人一起吃早餐,對我來說,那天真是再美好不過的早晨。我開口說:「下星期六妳就18歲了。等妳上了大學,就有比較多時間可以在一起了。」

「對啊!我超興奮的!要變成貨真價實的大人了耶!我每天都在期待變成18歲!」米娜很高興地說,接著忽然遲疑了一秒,又開口:「喂,等我上了大學,我想在外面租房子,你來和我一起住好不好?」聽她這麼說,讓我想起了五年前和第一個女友一起待在台北的日子。當時她邀我晚上陪她一起睡的口吻,和眼前的米娜一樣,充滿著極為柔軟卻強烈的殷殷期盼。

米娜18歲的時候,考上台南的一所爛學校,她沒住申請上的宿舍,瞞著家人在校區附近租了一間套房。我剛搬去和她同居的時候,房間裡充滿著她特有的香味,尤其是床單和被子,有一股混合她的體香與她慣用的保養品和沐浴用品的獨特味道。其實我早料到會這樣,因為前女友在台北的房間也是如此。我知道沒多久我就會習慣米娜的味道,再一段時間,我還會開始眷戀,哪天如果米娜不在了,我一定會懷念起她的香味。

米娜愈來愈常化妝,也許每一次她都在嘗試新的化法。上了眼影和蜜唇膏的她,增添了好幾分大人的氣息。

一天早上,我載米娜到市區的電影院打工,她拿下安全帽和口罩的時候,臉上的妝讓她看起來很亮眼。「妳最近怎麼這麼常化妝?」我問道。

「人家想變成和你這位熟男匹配的輕熟女啊!怎麼樣?你喜不喜歡?」米娜雖然想變成熟,但她的話裡依然有著很年輕和活潑的氣息,和我第一次在花園夜市見到17歲的她的時候一樣,那股青春無敵的活力感一點都沒變。有時我會覺得很好玩,因為她的行為風格和大她七歲的我的沈穩氣質,整個差了一截的感覺。

「喜歡啊。妳今天真是正翻了!」她被我逗笑了。

「那親一個我再走。」她很俏皮地把臉湊過來,我的嘴唇親到她的臉頰,有化妝品甜甜的、略帶點化學成分的味道。

米娜轉身走去電影院,看著她的背影,再看看她光亮的小腿彎彎的曲線,我突然跳下機車,跑過去抓住了她的手,說:「米娜,我們一起去別的地方生活好不好?」

這不是我第一次這麼衝動地想帶一個人離開,以前在台北有那麼一天,前女友正要踏上公車去上班時,我也突然抓住她的手,問了相同的問題。那天的她和眼前的米娜一樣,眼影在太陽的照耀下發出晶亮的七彩顏色,原本很沈悶、很冷酷的世界,好像是因為她們眼影如沙粒般的幾點小小光芒,才在那一閃即逝的瞬間變得可親和美麗。她們的手在我眼裡一樣小、一樣柔軟;不同的是,米娜還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可以真正觸摸到她的手。

「我一直想和心愛的人去不一樣的地方,過和現在完全不同的生活。妳的學校和我的公司,少了我們也不會怎樣,他們的小世界還是會運轉得好好地。但是,很多事情,只要錯過了一個時機點和一次小小的機會,就不會再實現,也一去不復返了……。趁我們還年輕、還愛著彼此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創造屬於我們兩個人的故事好不好?」我很認真地看著米娜的眼睛說著。可能是我曾經錯過一次緊緊拉住遠行的背影的機會,所以這次我再也沒有去控制這股隱隱存在心中久久的衝動。

米娜瞪大的眼睛透露出驚訝,但一秒之後就笑得瞇瞇地說:「好啊!我早就厭倦了當學生的日子,而且我爸媽也只關心能考上台大的弟弟,不會在乎我的。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了。」她的眼裡似乎出現了淚水,「那我們什麼時候走?」

我已經把她抱得緊緊地,「現在就走吧。」她耳朵根部有一股草莓香水味,卻掩蓋不了她頸後的獨特體香。我的身體好像感覺到她胸口的心跳,跳得好快。

她沒去打工,我沒去上班,我們沒告訴任何人我們將要離開,只拿了幾件衣服,帶了錢包和存摺。「耶!私奔啦!」在米娜的歡呼聲中,我載著她出發了。

「阿貴,我們先去桃園看我外婆好不好?我三個月前去看她的時候,她竟然很用力地摸我的肩膀說很想我,希望我有空多去看看她……。」米娜在機車上環抱著我的腰說道。

「好啊,就先帶妳去看她,反正我也想先上台北讓妳看樣東西。」

「什麼東西啊?」

「先不告訴你,呵呵……。」

「吼!幹嘛這麼神秘?」米娜沈默了半分鐘,又問道:「喂,如果我沒有答應和你私奔,你會怎樣?」

「不會怎樣啊……。我不會勉強妳做任何事,也不會限制妳未來選擇哪一條路。以前我的前女友沒有答應我這個荒謬的要求,她想出國唸書,我也支持啊。因為我認為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每個人真正擁有的只有此生,如果找到了自己的歸屬,找到自己想做的事,那是相當難得的。所以能做就去做,我不會阻止的。」

「嗯……。喔,所以你和她分開的真正原因其實不是她出國,而是因為你不想限制她吧?」

「妳怎麼知道?呵呵……。其實我上了大學後,發現我身邊的朋友到頭來總是隨著環境一變再變,最後變成我不認識的樣子。因為這樣,我對很多人感到失望,到後來我發現,我已經不再積極去把握任何人了。她就是因為我不積極去抓住她,也在國外有了新的想法,才不想回來台灣的。我曾經非常希望她回來,但實在不想去限制她,所以……。唉,很多這種打擊自己美好期望的殘酷時刻,我都告訴自己:‘Accept it and move on.’除了只能接受,再重新繼續向前之外,我們根本無法改變什麼。直到遇見了妳,我才終於找到值得我好好把握的人。妳是我生命中的奇蹟!哈哈!」我在後照鏡看到米娜聽完我的話笑了。

「那我和她誰比較正?」

「她胸部比妳大,但是妳有青春的肉體。哈哈哈!」

「你很煩耶!」前女友也曾經像這樣在機車上和我鬥嘴,也像米娜一樣,毫不猶豫就陪我去任何地方,但她現在在哪裡,我已經不曉得了。我的世界,只剩我和米娜了。

經過好幾座在夏日下緩緩轉動的巨大白色風力發電機,不久就騎到了桃園。米娜沒向她的家人和任何親戚提起過我,這次也不打算讓她外婆知道,免得老人家向她爸媽透露行蹤,就叫我在租書店等她。

等到米娜來找我,我問:「外婆看到妳開心嗎?」

「嗯,她很高興啊!但是她現在都不染髮和燙頭髮了,滿頭直直的白髮……。以前她都會染成全黑、燙得捲捲的。」看得出來米娜比較喜歡外婆以前的樣子。

「我外婆在外公過世後,就沒住在台中眷村的老平房了……。眷村現在也被整個剷平了,她也沒去住新蓋好的國宅,搬到我大舅家,住不習慣,又到我媽那裡住了一段時間,現在則是住在二舅家裡。我覺得外公死了以後,外婆待在哪裡好像都不是她真正的家,而且她都八十幾了,卻還在每天為我舅舅操心。我上了國中後,也愈來愈少有機會去探望她……。每次見到她,我都會想起小時候和外公外婆早上一起走在眷村的路上去吃擀麵的日子。現在想想,覺得那段日子很幸福,我超懷念的。」米娜在我們離開桃園的路上對我說著。

「可是現實就是這麼殘酷,妳外公不可能再回來了。」我也只能這麼回應米娜,就如同前女友在國外被新的人事物一點一點從我生命裡抓走時,我對我自己說的一樣。儘管在我和米娜的回憶中,他們的臉龐在往日的天空無比溫暖與耀眼的陽光稜線照射下,掛上的笑容可能依然清晰動人,但終究只存在於回憶裡罷了。

到了台北,我們經過淡水、三芝、石門、萬里,繼續在台2線上騎著。來到面向陰陽海的十三層製鍊場遺址時,我右轉進入金瓜石。「哇!這裡就是金瓜石嗎?感覺好棒喔!」第一次來到這座山城的米娜興奮地叫著。

「我說要帶妳去看個東西,快到了。」我朝茶壺山騎上去,愈來愈高、愈來愈高,直到來到通往茶壺山山頂的登山步道入口,我把機車停下來,牽著米娜來到一座面向山谷和海洋的涼亭。

「你該不會要帶我跳下前面的山谷殉情吧?」米娜開玩笑地問我。

「我原本是想帶妳跳下陰陽海的,哈哈!」我和她坐在涼亭裡的石板椅上眺望著海景,她靠著我,我的手搭在她的腰。

「吼!我就知道你心懷不軌!你這個悲觀的變態叔叔!」我真的很喜歡米娜如此開朗可愛的模樣。

我笑著說:「米娜,妳聽。我們在那麼高的地方,車子在台2線上看來就像米粒那麼小,卻還是聽得到小小聲的、嗡嗡嗡的車子行駛的回音。」

「真的耶。想不到這麼靠近山頂還聽得到……。」

從涼亭看下去,視線所及幾乎都是往地面延伸、起伏不大的層層翠綠山巒,白茫茫的海只佔了眼前畫面的三分之一;視覺上被山和海夾著的台2線,像極了有不規則撕裂痕跡的紙張邊緣,好像整個忙碌的人類世界只剩下那細長的小小角落。

「我一直想帶一個人來看這個景色。我曾經想帶我的前女友來看,但是她沒有回來了……。現在有了妳,終於有人可以和我一起分享眼前的風景。」我等這一刻真的等很久了。

我迫不及待地接著說:「第一次在這麼高的地方看這一塊的台2線和北海岸的時候,是兩年前的事了。那次我一個人坐在這座涼亭看著這個景色,看了好久好久……。以前每次經過台2線,都有很多的砂石車和小客車,在那條省道騎車老是讓人心驚膽戰的。但是一來到這麼高的地方,台2線好像變成一條灰色的血管,所有在地面上開得很快的車子,高高看下去,只是很規律地、慢慢地穿過這條血管;從以前到現在,一輛一輛穿過這條省道,不管幾年都沒有停歇過……。就像靠台2線的大海,不曾間斷地微微地鼓動著和呼吸著。在這裡,世界的一切彷彿都變得安寧祥和了起來。」

「這裡真的有種很平靜的感覺。」米娜抱著我的腰說。

「嗯。當我看著這些來來往往的車子的時候,我就在想:車子裡的那些人從哪裡來、又要去哪裡?他們在追尋什麼?賺到了今天的錢,明天要去哪裡或做什麼才能繼續生活下去?辛苦的一天結束後,他們要到哪裡才能獲得慰藉、才能在明天繼續保有笑容、才能在不停變換的未來裡有動力生存?一定是愛吧,我想……。他們今天會回去愛人的身邊嗎?他們的愛人在等他們嗎?他們有愛人嗎?」

我繼續說著:「長大後,我才發現大部分的人隨著年紀增長,不是愈活愈和這個世界有更大的關連、愈活愈和更多人產生更美好的連結,而是愈活愈被自己苦心營造的硬殼包裹住、愈活愈無法跨出自己思想的狹小框框、也愈活愈自私。當人們臉上的皺紋一天天增加,卻發現周遭的人愈來愈和自己無關,只要為自己活就好,於是就開始試圖抓住另一個個體,去證明自己能為對方而活,盼望能透過這個個體再度和世界有小小的連結,並期待所有單純的、曾經失落的、被壓抑的愛一個人的願望和能力,能在他(她)身上一點一點實現。所以人的一生不管怎麼樣,每個人最終還是需要一個人來愛的。」

「你說的有道理耶。就像我現在一樣,其實我沒什麼大的理想和抱負,人家覺得這個世界有你就變得不一樣,有你就夠了。也許對我外婆來說也是,世界有外公就夠了吧……。」

「對,就像妳的外婆,也像在下面的台2線不停移動穿梭的人們,還有像我和妳,不管我們處在哪一個角落、取得多大成就、完成了多少社會期待、笑得多虛偽或多真誠、流的眼淚是多是少,終究得回歸到一個最溫暖的懷抱裡,去填滿我們被冷酷的現實和人們無情的嘴臉掏空的心靈,去終結我們像浮萍般隨流水漂移的生活,並央求著那個給予懷抱的人,能展露最美的笑容,來減輕這一天、這一生、甚至整個世界的苦難。」

「那你覺得我有填滿你嗎?我的笑容有讓你快樂嗎?」米娜很熱切地問。

我沒有馬上正面回答:「我曾努力符合一些人的期待,算是或多或少實現了他們生活中小小的願望:我是個用功唸書的好學生,不會讓父母和老師操心太多;我在團體裡認真做事,不推工作給任何人;朋友需要幫忙,我從不拒絕;我答應前女友在台北好好陪她,就這樣陪伴了她快四年……。但是,時間久了,我發現我所有的努力到頭來常常是一場空,並沒有看到他人符合我的期待,他人也沒有成全我的願望……。這就是為什麼我對人很失望,從此我也不再積極去把握任何一個人。我決定像他們一樣自私而冷漠地為自己活,也決定哪天拋開這沒有意義的一切,去達成自己的願望。今天,我的願望實現了,因為有妳。米娜,妳今天達成了兩個人的願望,妳答應和我走,又去看了很想妳的外婆,妳是世界上最棒的人!只有妳才能讓我這麼快樂!」

「你這樣說讓我好有成就感喔!我突然覺得自己好了不起,好像做了大事一樣耶!」米娜的左手緊握著我的右手,我望著她的眼睛,在她的瞳孔裡看到我和金瓜石山景的縮影,我看起笑得很幸福的樣子。

隔天,我們來到台東縣的一個小鎮,展開全新的生活。我不想再被辦公室束縛,靠做做粗工和捕魚來維持生計,米娜也用在冷飲攤打工的錢和我一起分擔公寓房租。她爸媽每個月固定匯一筆生活費到她戶頭,但她為了不洩漏行蹤,一毛錢都沒提,也把手機停話。雖然沒賺什麼大錢,生活確實辛苦了點,但我和米娜依然很喜歡這邊遠離塵囂的寬闊環境,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生活快一年。

一天清晨,米娜在半睡半醒中發現我醒了,把手搭在我的手掌上,她的大拇指指腹以非常輕柔的力道在我微微隆起的手掌肌肉上摩擦著,似乎是示意我再多躺一下。

「昨天晚上我夢見你不見了。我一直找、一直找,但是都找不到你……。我跑得滿身大汗,就是找不到你。」睜開眼睛又閉上的米娜,用慵懶又乾乾的嗓音說著。

「你怎麼老是做奇怪的夢?」我笑了。

「我怎麼知道……。你不見的話我該怎麼辦?」

「我不會不見啊。我不是一直都在嗎?」我的手握了一下她的大拇指,停頓了幾秒,我又問道:「米娜,妳跟著我過這樣的生活,不覺得苦嗎?」

「不會啊。這可是人家自願的耶。而且在你身邊很快樂啊。不會覺得苦。」她又把眼睛睜開,眨呀眨地看著我。

我望向床鋪旁邊的窗戶透進來的晨光,說:「以前我在馬祖當兵的時候,放假都是坐飛機回來。快到台北松山機場的時候,從飛機上的窗戶看下去,可以看到一疊一疊的山和彎彎曲曲的河,還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建築物的屋頂,整齊排列得像各種顏色的一小塊一小塊積木,車子也一輛輛很有規則地移動著,好像玩具一樣。從高空俯瞰,整個台北變得很迷你、很有秩序、很美。但是當飛機緩緩降落,一棟棟建築物變得愈來愈大、愈來愈擁擠、愈來愈有壓迫感時,我知道走出機場看到的,還是那個我不喜歡的台北,那個城市的步調依舊慌亂,我在台北的租屋依舊狹小,在那裡生活從來不容易。那時候我就了解到,所有的事物遠遠看都是美的,但一旦你近距離接觸或實際踏入其中,就會發現它不好的一面;不管是人、台北或是生活,都是這樣,踏進去後就會發現其實很辛苦,沒像原本想像的那樣美好。」

「所以才要跟美好的人在一起,然後努力讓生活更美好啊……。等哪天存夠了錢,我們一起開一間民宿好不好?」米娜邊說邊用手撫摸著我的側臉和下巴的鬍渣,我看到陽光照在她的大腿上。

「聽起來不錯耶。不知道會不會真的有那一天。搞不好哪天是妳不見了……。米娜,妳知道任何影像都會讓人事物停留在某一刻吧?十年以前的電影,現在再看的話,電影裡面的演員還是十年前的樣子。夢和回憶也是一種影像,就像妳今天作的夢,在這個夢裡,妳永遠是年輕可愛的米娜,會想找我,但在現實生活就不一樣了,一切會隨著時間而改變……。也許就是因為現在妳還太年輕、太單純、涉世未深,所以會傻傻地跟著我,但說不定在未來,妳換了環境,有了新的想法和其他想追尋的目標,那時候妳對我的感情就會漸漸消逝,也不會想找我了。」

「吼,你幹嘛這樣想!我又不是你前女友。我踹你喔……。」她用腳踢了一下我的屁股。

我坐起來,用手臂鉤住她伸出來的那隻腳的膝蓋,再把我的臉壓在她光滑的腰上,用鬍子左右摩擦著。「哈哈!這樣很癢耶!不要這樣弄啦!」笑到全身顫抖的米娜用手想把我的頭推開。

我維持原來的姿勢,笑著說:「米娜,謝謝妳實現我的願望,出來和我一起生活。如果妳還想唸大學,我可以實現妳的願望當作回報,我來當妳的家教,讓妳考上好學校。」

「你是想玩角色扮演吧你?人家不想唸書了啦!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和你在一起!」米娜掙脫我,把我推倒在床上,跨坐在我的肚子上微笑著看我。

我牽起她的右手,把我的手指和她的手指扣在一起,說:「老實說,我還有一個願望,再幫我實現一個願望好不好?」

「什麼願望?」

「我希望我的愛人在經歷周遭環境的變換與衝擊後,依然保有她最美好的特質,並且能在一身風霜後,回到我身邊,讓我還能找到最初在她身上發現的感動。妳能實現我這個願望嗎?米娜。」

「我不理你了,我又不會離開你。我要去刷牙,再見!」她捶了一下我的胸,起身走去浴室。

我穿好衣服,「我去買早餐,妳要吃什麼?」

「跟你一樣的就好了,我還要冰紅茶。」

我拎著早餐回來,在公寓門前聽到米娜的尖叫聲:「我不要回去啦!」

我趕快打開房門,還沒看清楚米娜發生了什麼事,四隻手迅速架上來把我壓制。是兩個警察。

一對中年男女各抓著米娜的一隻手臂,米娜的臉上全是淚水,邊用力掙扎著想抽開手邊哭叫著:「阿貴!被發現了啦!我爸媽要把我帶回去了啦!」

「妳這個死孩子!離家出走那麼久,妳知道我們一直在找妳嗎?今天就跟我們回去!」米娜的爸爸很生氣地說道,還惡狠狠地瞪向我。

「王先生,你誘拐未滿20歲的蘇小姐脫離家庭,這可是觸犯和誘罪。走!先跟我們去做筆錄!」我並沒有試圖掙脫,但兩位警察還是把我抓得很緊,準備把我拉出去。

「不要!你們不要把他帶走!阿貴又沒有做錯什麼,我是自願跟他的!」米娜看到我要被架走,很著急地喊道,警察的動作也停了下來。「阿貴,你說一下話啊!我要被抓走了,你怎麼還這麼冷靜?」

我想走過去抱抱米娜,但是警察的力道讓我動彈不得,我只能微笑著看著她說:「米娜,別哭了。妳爸媽來找妳,代表他們還是在乎妳和愛妳的。妳曾經實現我和妳外婆的願望,妳是個很了不起、充滿愛心的人,我相信妳也有能力去實現爸媽的願望。回去吧!先回去愛妳的人身邊,陪陪他們。」

「嗚嗚嗚……。我不想回去,我不想離開你……。如果我們分開了,那我們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又算什麼?我們還會再見面嗎?」米娜的眼淚沒有停過,臉紅紅地皺成一團、嘴角向下,很用力地哭著。我的微笑和冷靜其實是假裝的,因為光是聽到她哭的聲音,就讓我相當難過,如果那一刻我能過去摸摸她的頭、拍拍她的背,該有多好。

如此令人痛心的哭聲,我原本不打算再聽第二次的。我大學畢業要離開台北的那一天,跟前女友提了分手。她輕摸我的手臂一下,皺著眉向我說聲再見,很快把公寓房門關上,房間裡瞬間傳出她痛哭的聲音。我走進電梯,在電梯鏡子裡看到我強忍淚水的表情。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不是從電視機傳出來、而是活生生、充滿強烈情感與震撼力的哭聲。「不知道她一個人在台北過得好不好?」我回到台南老家沒幾天,又打電話關心在台北的她。之後,我們又在一起直到她出國。她出國的那一天,我去她家道別,她抱著我,把頭靠在我的胸口,也問了和米娜相同的問題:「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我們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會隨著空氣蒸發,變成回憶。」我回答完這句,咬著牙拚命忍住淚水,但還是滴了下來。「米娜,不要難過。我相信妳跟我出來生活的這段人生經歷,已經刻在妳的生命裡,妳的人生已從此不一樣了。如果妳夠眷戀和夠想念這段日子,我想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米娜低頭哭著,說不出話。

「妳即將回去舊的生活環境,也可能會換新環境了。妳還記得我早上跟妳說我還有一個願望嗎?米娜,再幫我實現那一個願望好不好?」

米娜抬起了頭,我和她四目相交的那一剎那,警察把我拉出門外。我聽到米娜在公寓裡大聲說:「我還記得!阿貴,我還記得!我答應你!我會實現你的願望!」

這天是個大晴天,陽光很耀眼,我忽然想起陽台的衣架還掛著我和米娜的衣服。明明我和她用同一瓶洗衣精,她卻很喜歡聞我的衣服,直說它們有我身上的味道。我還沒把我們的衣服收進來。我還能回去收嗎?

2010年7月1日 星期四

散文創作──我回來了


這篇是我拿來參加「第18屆南瀛文學獎」的文章創作,也是我第一次投稿參加文學獎的徵文。整個五月,只要有靈感和空閒的時候,我都在構思和書寫這篇文章。

參加文學競賽,是我今年設定的目標之一。當然,也是在我發現我的文筆慢慢得到愈來愈多人的讚賞後,才有這個膽量和白日夢去參賽。

而好不容易寫完這篇文章時,自己再從頭看過一遍,老實說,我不是很滿意。總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麼,或不夠緊扣我想表達的核心主題和感受,似乎沒有達到「那夜,我在鳥地方台北,和老鄧」那篇文章的水準,哈哈……。原本想報短篇小說的,但寫到後來發現無法擠出那麼多字數,就報了散文。自知這次寫得不盡己意,當然就不會抱太大期待;6月30日公布得獎名單,沒得名,也是意料中的事了。

所以,現在就貼上blog和大家分享啦!





我回來了

坐在她旁邊,我又睡不著了。以往下班後,在新營火車站搭下午五點四十五分的區間車回家,我總是很快在位子上睡著的。但那天當我閉上眼睛,試著隨自己規律的呼吸而緩緩睡去時,卻在每一次吸入的空氣中聞到她身上的香味,讓我的睡意一次次消減,想保持清醒去享受這美好的一刻,因為她很美、很香。

我不是電影「女人香」裡眼盲的艾爾帕西諾,能一聞就知道身旁的女人用的是何種牌子的香水或肥皂,我只知道她散發出的香氣,和曾從我面前擦身而過或曾交談過的不知凡幾的女性的香味都不同。所以,那天在電車上再度偶然與她並肩而坐,陣陣傳來的她獨特又令人難忘的香味,好像鏟子一鏟一鏟挖出我心底想抓住任何美好事物的荒謬渴望,使我本來平靜的心擾動著,讓原本疲憊的我又睡不著了。那股香味製造了一種幻覺,彷彿我正在夜晚的操場上慢跑,迎面吹來的微風有著泥土和草地混合露水的清香;也好像我正在雨後的金瓜石祈堂老街拾階而上,空氣中滿是雨水浸濕石階和山林葉子的味道。正是這些充滿生命力的氣味和自然界脈動的時刻,讓我感到我還活著;那一刻她的香味,讓我清醒,讓我知道在僵化的制度和生活步調中度過每日的我尚未變成活死人,還確確實實活著、感受著與感動著。

我不認識她,沒和她說過話。我和她唯一有交集的時刻,也僅止於每個星期一、兩天剛好坐在同一班電車的同一節車廂裡。她很高,比我還高,在我眼裡,她是個很會打扮、能吸引很多人目光的大正妹:染著棕色的長捲髮,穿著多變,有時是花色洋裝配上短版牛仔外套的甜辣風,有時則是圖案亮眼的T恤配上緊身丹寧褲和當紅的羅馬鞋,或是花紋褲襪配上短靴、踩腳褲配上紅色平底鞋。

精準把握住這麼多潮流元素的正妹,在電車上看的書不是時尚雜誌,竟然是英文小說。

我當然好奇她在看哪本小說,但我沒開口問她。我們僅有的互動,只是幾次眼神接觸,也許那一瞬間是我這一生和她最接近的時刻。然後,當她在她的站下車,我在我的站下車時,我們就像交會於一點後又各自遠離的交叉線,繼續過著毫不相干的日子。也許,我和她會在深夜同一時間看著夜線新聞尾聲播送的外國城市夜景,同樣感到如此繽紛的畫面的背景音樂悠揚輕快卻又隱隱透露著寂寞。然後,我們在不同角落,卻在相似的、以稀疏的車聲、抽水馬達聲、屋頂水塔的水流聲、夜鳥鳴聲和冷氣機運轉聲所構成的城鎮呼吸聲中,緩緩睡去。隔天,當溫柔的晨光漸漸轉為刺眼,我們又展開各自的生活。

當日子如此乏味地轉動著,我漸漸發覺正式開始工作將近半年,那些每日在我面前重複搬演著的同一群通勤族、同一條從台南站到新營站的鐵道往返路線、同一片流逝於車窗外的鄉間農田景致、同一個上下班時間和地點、同一組沒意義的抱怨話語和同一件例行公事,正在一步步把我的心靈押進沒有活力和失去想像力的牢籠;而她,卻在某個傍晚時分,帶我暫時脫離這狹小的一切。

其實她什麼也沒做。那天的傍晚電車上,她只是坐在我對面,戴上大耳環和mp3耳機後,拿出英文小說看著。不同的是四月的場景──下午快六點,太陽尚未落入地平線之下。那天在我身後遙遠的西方地表盡頭浮著的一輪火紅夕陽,投影在她身後的車窗玻璃上;在她頭頂上方那一格小小的、隨著電車晃動的橘色投影畫面中,有著我和鄰座乘客的影子,也有暮光下由樹木、農田、電線桿和房舍構成的一幅幅不斷替換著的剪影。她的髮絲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光,時而變得透明,車窗上的刮痕也被陽光照成一條條清晰可見的金線。整個車廂,包括她的臉龐、英文小說的封面,還有拿著書的手指,都被夕陽染上幾許略帶粉紅的溫暖亮橘色。

那個畫面真的好美,美得令人屏息。如果我把它拍成電影,一定會用長鏡頭,讓攝影機在那個場景停留很久……。

在夕陽光束下冉冉飄浮的幾粒白色灰塵裡,我幻想著她緩緩伸出手,溫柔地牽起我走出火車。我和她坐上一台復古機車,頭也不回地往前騎去,迅速拋離冗長無聊又不斷複製社會的既定運作模式、人世間的苦難和故步自封的價值觀的剩餘人生。我們騎在草原的泥土路上,一路笑著。接著來到一處沙灘,我們坐在躺椅上,看著夕陽、看著海面上閃閃的金色餘暉、喝著冰涼的雞尾酒。晚上,我們抵達離東部海岸不遠的金崙泡露天溫泉,聽著蛙鳴和小溪的流水聲。明天,我和她再一起去尋找下一處更美麗的天堂。

即使這只是短短一分鐘不可能實現的虛幻想像,但也比終日受困於眼前狹隘的一切美好太多太多了。我還想帶她去……。

我遠颺的思緒很快就被電車的震動拉回現實。在密閉的電車裡,外面的世界好像失去了聲音,萬物似乎正靜謐地等待著太陽沈沒於地平線下的那一刻。我的耳朵只聽到不疾不徐的、彷彿人的脈搏般規律跳動的火車車軸聲及車輪和鐵軌的撞擊聲,我的心跳似乎也被火車行駛聲固定的節奏牽動著。電車快到柳營站時慢慢煞車,行駛聲的節奏逐漸趨緩,我想像我的心臟也隨著那個節奏跳得愈來愈慢、跳動的力道愈來愈小,直到電車完全停止的那一刻,我的脈搏也不再鼓動。我心想:「如果我的生命在這如此美好的一刻、在這麼美的夕陽和這麼優雅的超正正妹面前靜靜地結束,似乎也是一件很棒的事。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這麼棒的景象吧?美女加上夕陽……。如果我勇敢抓住她的手,她真的會帶我逃離每天毫無意義的一切、帶我去一個充滿快樂和光亮的地方嗎?」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我想逃離目前的生活?而是什麼樣的命運安排、又是在哪一刻決定了我會在此時此刻搭乘在台南縣土地上行駛的區間車,作著冀望眼前的正妹能用最溫柔的笑容帶我到不一樣的世界的荒唐白日夢?然後隔天眼睛睜開,繼續相同的通勤路線、繼續抵達同一個辦公室、繼續在那幾個格式化的文件中度過我的一天……。到底是在哪一刻,決定了我得過這樣的人生呢?」

我開始用力地翻找我的記憶庫,試著回想生命中哪個重要時刻造就了我現在的處境……。

是在新竹打拚十年的爸媽覺得夠了、努力有一定的成果了,決定帶著十歲的我和妹妹們回到爸爸老家-台南縣關廟鄉-的那一刻嗎?從此,首度嚐到離開熟悉的地方是何種滋味的我,在一個陌生的鄉下展開一段新的童年,用懵懂和期待長大的心情過著每一天,讓校園裡的人慢慢添加我的記憶,然後在每一段的歡笑、每一個雷陣雨過後清涼又無聊的夏日午後與每一次建醮帶來的熱鬧和節慶氣氛中,一點一點形塑我對台南的認同,進而認定這裡才是我的家鄉。即使我曾經遠行,我相信總有一天我還是會回來。

是長榮中學的國二導師開口說出「讀書人要對社會有責任感」的那一刻嗎?直到那天,我才總算了解唸書的最終目的在於回饋社會。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才國二的我想到要用何種方式去實踐讀書人對社會的責任,也許我那時曾想過至少要為台南做點事吧。

還是在我依然熟睡時,媽媽興奮地走進房間說我考上外交系的那一刻呢?後來在台北唸書唸了五年,退伍後再次回學校備考,我才體會到阿嬤在得知我又要北上時,帶我到祖先牌位拜拜所說的那句「來這拜祖先,保庇身體健康好出外」,是對一個隻身在外打拚的遊子多麼重要的祝福。去年在台北那段半年多的時間,我才真正察覺到我已造就了幾千幾萬個處於城市一隅的「出外人」的其中一個不為人知、微不足道的故事。我實在難以想像在那個冷漠無情和人來人往的首都落地生根,盼望著哪天能夠終結出外人的身分,看到充滿光明的出口;出口那端,就是我的家鄉與歸屬。

或是生平第一次有女生在我身邊沈沈睡去的那一刻?那晚我看著她側睡的背影,平溪的天空在下了一整天的雨後,終於在夜裡恢復晴朗,明亮的月光穿透我們入住的民宿的窗戶,照在她的身上。我清楚看到她的身體隨呼吸起伏著,腰部曲線上有一小片柔和的銀白月光。睡不著的我心想:「畢業後我該做什麼樣的工作,才能給她好的生活?如果她和我一起回南部,應該比較好吧?」

或者其實是我斬釘截鐵地決定去年是最後一次考高考的那一刻?已在當兵時對公部門失望透頂的我,告訴自己第三次若還是落榜,就不再為高考浪費大好青春。後來,我上榜了。確定分發至台南縣政府時,我知道我正式告別了六年的出外人身分,可以為家鄉做點事,也終於可以為久久一次回家時向爸媽說的「我回來了」賦予重回故土定居的長期意義。

也許是這些我花了三分之一的生命所經歷的幾千幾萬個充滿各種情感卻一去不復返的極短暫的時刻:爸媽在店面辛苦工作的身影、國中老師簡單又深具影響力的期許、阿嬤祈求出外子孫身體健康的小小舉動、想帶給枕邊人好日子的卑微願望、那三年沒上又考的傻傻執著、以及每一晚在沒人在乎的台北城某個角落的一盞燈光下想念著故鄉的陽光……;或許不是生命中這些特定時刻的積累與推動,而僅僅是決定繼續考試與否的一念之間,最終把我拉回了家鄉。是命運?是偶然?是執念?是順勢?唯一確定的是,我回來了。

沒多久,我開始像絕大多數人一樣,滿足了這社會上既有的、大大小小的期待,當起了嵌入某個制度與計畫、為某種利益服務的上班族。用規律的睡眠時間和清醒時間、日益制式化的生活型態、固定班次與固定路線的火車,只為了把自己準時放置在一個機關的小小辦公室裡。在那個只有幾個人共同感知的空間,度過每一個本來可以很美好的早上、中午和下午、進行著不斷複製或重組權力分配的無意義的語言遊戲、服從著有形的層級規範和無形的人情壓力、轉換著隨莫名其妙的小事和毫無自省能力的人而起伏的心情、搬運著要用文字和印章填滿很多空格和被很多雙眼睛看過才算「完成」的各式文件、鑄造著只有自己才能理解與看得見的記憶。我的生命,就這樣每日每日消耗著……。

在尚未成為如此深埋於狹小硬殼的上班族之前,我曾想像自己在擺脫準備國考的黑暗情境後,未來的我會是何種樣貌:深入有著奇幻景致的地底的洞穴探險家;擁有銳利眼光的評論家;能感動大眾的作家;常駐國外並和異國女子相戀的駐地記者;能用掏不盡的錢幫助很多人的企業家;高興地和工作團隊談論著各種想法的電影導演;情感豐富與肢體動作精準的演員;讓人開懷大笑的搞笑藝人……。結果到頭來,我並沒成為上述這些人,而只成就了幾億個可能性的其中之一──在某個辦公室待著的一個平凡上班族。

也許是認為備考三年的陰暗蟄伏值得更美好的結果,也許是長期待在同一個角落只為了實現一個卑微願望真的待怕了,讓我開始想在有限的生命去嘗試更多的可能、獲得更多不同的體驗。我知道我要的太多,所以也只能先安慰自己:「至少我回來家鄉做事了,這可是難得的瞭解家鄉的機會。雖然只能在辦公室做著對人生沒啥助益的工作,但在這慌亂又險惡的世界中,能平安地在某個角落度過就很不容易了。所以,還是暫時先這樣吧……。」

日子就這樣過著。直到某天,我來到安定鄉某間小旅社進行旅賓館稽查,看到這棟平房的幾間昏暗的房間裡,除了一張大床、亂疊的棉被和用兩片矮磚牆圍起來的「淋浴空間」外,什麼都沒有。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在這裡填滿了多少男人寂寞的心靈?在短暫的性愛結束,他們離開那個簡陋的房間後,又過著怎樣的生活?未來又會到哪裡去?

穿著寬鬆睡衣的旅社老闆娘慵懶地走出來在紀錄表上簽名時,我發現櫃臺上的小盆栽插著一株白色又略帶粉紅的蝴蝶蘭,在從紗窗透進來的陽光裡輕輕搖曳著。我看著那個姿態極其美麗的植物,心想:「在這間旅社苦悶、冗長、昏沈又沒有光明的生活中,唯一讓人感受到生命的活力與平淡卻又真切的喜悅的事物,似乎只剩放在櫃臺上的那一株蝴蝶蘭了。」

當我的生活似乎也和這間旅社所呈現的生活一樣,只剩幾件同樣的事情(上班、處理例行公事、聽著幾張嘴無止盡的抱怨和自誇、下班、休息、運動、放假、上班……)日復一日不停重複時,能讓我暫時脫離這無窮迴圈、帶給我生命的喜樂的事物,也只剩極為簡單的兩三樣了:勾起許多過往回憶的舊地重遊、舊歌或舊照片;牽動人心的好電影;或是那位在區間車上看著英文小說的優雅正妹。

不知道如果我在某個場合認識她,她是否會像我接受高考基訓時遇到的那位歌聲很好聽的大姊姊那樣,看到我進餐廳晚了,桌上的飯菜剩下不多,而溫柔地問我:「這樣你吃得飽嗎?」不知道她是否會像我的愛人那樣,一個人時,習慣聽著電視聲音入睡?或是我隔天早上醒來,會發現一旁的她正靜靜地躺著看著我?或是,她會不會像那本縣長的宣傳書籍-「真情」-裡描寫的其中一段,知道我們一別之後可能從此不再相見,如同縣長夫人哭著對縣長說的話那樣,也對我說「讓我再好好看你一眼」?

我知道這些畫面不會實現,只能靜靜地、美好地存在我的幻想中。她的站到了,她又要下車了;下一站,換我下車。明天,我依然得搭早上七點零一分的區間車去上班。

也許我這輩子只能這樣,沒有機會去過不一樣的生活了。我知道我接下來會和大部分的人一樣,在某個偶然遇到尋覓已久的另一半,和她一起誕下新生命。並期待著那個新生命,在哪天長大成人時說出「我回來了」的那一刻,會讓我感到無比驕傲,因為他(她)到過我從未抵達的地方探險,實現了我年輕時未曾完成的願望。

2010年4月6日 星期二

Taipei 系列之一:那夜,我在鳥地方台北,和老鄧


當我從捷運善導寺站走出來時,他已經坐在全聯福利中心旁的小階梯上等我好一陣子了。

他表情木然,看到我的瞬間稍微睜大的眼睛隱隱透露出疲累。那是2009年11月13日的晚上──我開始工作一個月後,來台北參加我在去年最重要的考試,考完後依然斷斷續續下著細雨、微涼的晚上。

他是老鄧,我從大一就認識的學長兼老朋友(我曾想過要在這篇文章叫他阿X或小X,但似乎不太符合他的形象;叫老鄧好像又太嫌老氣,畢竟他才大我一歲,我平常也不是這麼稱呼他的。但還是在文中叫他老鄧吧)。

有些人,搭配其身處的場景所形成的畫面,會印在我腦海中久久難以磨滅。像是大二時的我,才剛踏進晚上的畫室,比我還早進來的社團學姐忙著整理畫作紙框的背影就映入我眼簾,孤獨的喇叭樂聲依舊在那晚的藝文中心迴盪;應數系學長晃著用球網裝著的籃球,他粗壯的小腿在我眼前拾階而上,我們朝山上籃球場走去;晶亮橙紅的雲彩下,衛生所的年輕牙醫掛著最誠摯的笑容,牽著興奮地想狂奔、笑嘻嘻的健狗,出現在荒島的遊客中心門前,呼喚我一起去燈塔看夕陽;十年不見的Bob,真的如期出現在星巴克門口,他原本瘦高的身材增添了壯年男人常有的微胖;還有11月13日晚上,戴著印有花俏金色花紋的黑色棒球帽、穿著自以為嘻哈的連帽外套、但本人和嘻哈完全搭不上邊、腳旁還放著兩大罐礦泉水的老鄧。

我剛結束一場飯局就馬上趕來,看到老鄧就說:「歹勢,讓你久等了……。你那邊沒飲水機嗎?」儘管答案如此明顯,我還是這麼問道。

「沒有啊。所以才要買礦泉水啊。」

「就叫你住忠順街啊。我連飲水機都留給你了。」十月就得回南部工作,才住兩個多月、我很喜歡的忠順街頂樓套房,不得不退租了。去那邊找過我兩、三次的老鄧,也很中意那間套房,有意承接我的租約,不過很容易變卦的他,後來不住的原因是這樣的:「忠順街的公車聲太吵了,我會睡不著。而且木柵還是離我工作的地方太遠了。」他接著咳了兩聲,幾天前在電話上我就得知他感冒了。

「媽的,台北有哪個地方不吵?算了,今天就去你家開轟趴吧!你吃藥了沒?確定不是新流感?我覺得我很可能會中鏢……。」我邊問邊坐上他的機車,打算借住他的租屋一晚,因為隔天星期六我還得去幫忙反毒牛遊行。

「藥早吃啦。就跟你說不是新流感了ㄇㄟ。」

那晚不是我第一次在城市深處留宿。猶記得大一結束的暑假,我也住過某位國二同學在善導寺的宿舍。不過,那時的我對寂寞的城市、對人生的感受還沒此時那麼強烈、深刻,再加上那年暑假的記憶也漸漸模糊,無法加以細描或比較。

11月13日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嗎?完全沒有。

如果你好奇想往下看,我想先奉勸一句,這篇文章會把私底下的我描寫出來,如果你因為我的blog而產生「阿貴一定是個高尚的知識份子」的錯覺,你還是別往下看的好,免得打破你的美好幻想(其實我早在『稍息!立正!(XX娘!)』的意見裡就說過了,『這個blog不是在塑造一個崇高的知識份子形象』)。但其實你得全部看完此文,才會知道我想透過那次留宿經驗表達些什麼。

就連老鄧得知我想寫那晚時,也狐疑地問:「那有什麼好寫的?」因為那晚是那麼地平淡無奇。「等我貼出來你就知道啦!」我這樣回答他。




「真的好快就到了,還不用五分鐘。」去年在台北備考,就聽過幾次老鄧對他租屋的描述:附近有啥;離工作地點、善導寺、台北車站、大安森林公園、中正紀念堂有多近;為何不想再住云云。果然才彎過兩、三條小巷,就來到原本只存在於他口中的、城市深處的某棟房子。

一個繁華都市上班族的生活空間即將揭開它的神秘面紗,我卻一點都不期待。因為我早知道那是多麼荒蕪和寂寞的城市一角,而那個角落不可能比得上我中意的忠順街頂樓套房。只有一件事讓我感到些微興奮,就是我終於可以一窺好友出社會後的某部分生活,那個支撐平凡又無力的上班族一整年、沒有幾個人會知道、會去在乎和留戀的小小空間。

唯有實地去觸摸、感受和參與一個人的私領域,才算是真正擁抱一個人的生命。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所以儘管我對老鄧的租屋的可看性、驚奇性和舒適性毫不期待,我仍然很高興能在他那住一晚。

「你看,阿妹就住在對面的豪宅,我卻住在貧民窟。」老鄧住的老舊公寓,和豪華公寓竟然相距不到十步。「我知道啊。你之前就說過了。有在附近看過何守正嗎?哈哈!」我開玩笑的同時,心裡想著:「人生非得這麼諷刺不可嗎?」

我邊走樓梯邊問:「你不是要搬走了嗎?」老鄧說想搬說很多次了,但他終究還是住了一年。

「對啊。我這個月都沒繳房租了,一定得搬了啊!東西都整理得差不多了,你等一下進去就知道了。」走到頂樓,他打開房間木門。「靠!樓梯間那麼大,房間卻隔得這麼小……。」其實這是可預料的,畢竟是頂樓加蓋,又隔成七間雅房。老鄧的房間大約只有五坪大吧,我想。

房間「些許」、但還不到像被炸過的凌亂,是老鄧慣有的房間風格。房間裡的東西不多,看得出來他已經收拾了一些。裡頭唯一讓人感到溫馨的小小沙發被他搞砸了,微髒、背包和衣物堆到只剩一半的空間可坐,沙發上方的吊桿幾乎掛滿不知乾了沒的衣服,讓人坐著也會被那些衣服蓋到頭。書桌上有拿來喝水(或喝酒)的杯子、裝滿零錢或文具的幾個咖啡紙杯、幾本亂疊的書、幾張畫了奇怪圖案和寫些有的沒的無聊字句的筆記。每次有機會瞥見他的腦袋內容在紙張的即時呈現時,總會讓我感到摸不著頭緒地想笑。

唯一從書桌上的亂堆物品中跳出、吸引最多注意的東西,是個彷彿閃爍著光芒、印著Al Pacino帥氣劇照的黑色馬克杯。房間從沒經過細心和巧思去佈置,任由其自然雜亂,卻總會在某處擺著三兩樣有藝術味的物品,真是「如此的老鄧(風格)」啊!他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骨子裡文藝,但從日常言行和房間擺設可能完全看不出來。

當他得意地說著:「那個杯子是我研究所同學從英國帶回來給我的。」而我看著那件如此完美的商品時,關於「文化工業」的種種畫面在我腦海閃過──人們不停地工作去複製和行銷令人感動和心醉神迷的原創作品,再不斷購買來達到麻痺、犒賞或慰勞的心裡作用。然後,我想到一幅深印在我潛意識的電影畫面,那是我第一次看金馬影展的一部故事和影像風格都很奇特的日本片:【死亡,在心蓮綻放的瞬間】。那個畫面是:男主角在漆黑又吵雜的工廠裡,汗流浹背、臉色凝重地操作巨大器械,似乎他的生命有一大半耗費在冰冷和規律的機器運轉聲中。

我們不都是這樣的嗎?人的生命如此不完美、如此短暫,卻花了極多的時間在製造、搬運、談論、販售和購買各種看似完美和看似永恆的商品上。在這當中,多少的生命力和歲月,就在定時又規律的通勤交通工具行駛聲,在工作環境裡不斷傳出的機械聲、冷氣聲、打字聲、電腦主機的風扇聲,以及在充斥各種噪音的城市呼吸聲中流逝了呢?

只是,那部影片的男主角耗費生命工作的理由極為浪漫:為了買花給女主角。而我們大多數人的工作理由卻很現實,或甚至不知為何工作。

然後,多少工人和銷售員用生命呈遞出來的Al Pacino馬克杯,就靜靜地擺在老鄧的桌子上。

房間裡的低矮深褐色木板床前後,都有刷上白色油漆好顯得沒那麼破的置物櫃兼衣櫃。電腦主機和液晶螢幕沒放在書桌上,卻是放在床腳前的置物櫃。很顯然老鄧是為了能坐在床上上網,上累了就躺下來,才這樣搞的。

「抽煙吧!」他邊打開電腦放著流行音樂,邊說著。

「你確定?這樣房間都是煙味耶,而且你衣服又曬在房間裡……。這裡不是有陽台嗎?還是去陽台抽?」一向習慣在屋外邊抽煙邊看風景、也不喜歡弄得滿身煙味的我,對室內吸煙常感遲疑。

「陽台太窄了,打開抽風機就好啦!我都在房間抽的。」在轟轟轟的抽風機聲中,我從背包裡拿出煙,幫自己和老鄧都點了一根。

我坐在書桌旁的木椅上,慵懶地靠著椅背吸起煙來,頓時感到一股無比的愉快輕鬆。好像自2007年剛考完第一次國考後,兩年多以來我不曾再感到如此輕鬆。那樣的輕鬆感甚至比退伍那一天還強烈。

我很清楚,那股輕鬆感不是來自香煙,而是因為在11月13日那天,我完成了在2009年自我設定的一連串考試中最重要的一項考試,而我自認表現得不錯。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在重大考試結束後對結果充滿信心,一股從未感受過的踏實的輕鬆感在心頭滿溢著。一整年的考試計畫即將畫下完美句點,我感到我的人生正在不斷向上(當然,那時我沒預見兩個星期後的榜試結果會再度重演老天對我實現理想的打擊)。

吸煙時散發微微頹廢感的老鄧,也讓我感到輕鬆。他是如此令我感到熟悉,我在他面前真的很自在,可以毫不掩飾,因為他幾乎參與了我大一至今每一個重要的生命時刻:在我當社團社長的某個午後,老鄧曾和我一起騎機車去永和買畫具,任務完成後,我們在語訓中心旁的樹蔭下點根煙,排解辛勞、說說廢話、享受寧靜;他曾在颱風天的宿舍裡邀我一起看【緣起不滅】,見到我被某段情節感動到淚流不止的樣子,他哈哈大笑地猛推我一把:「靠!哭個雕啊!」;他曾和我、還有我的愛人,去樟山寺欣賞暑假的台北夜景,還去光明戲院看【神秘河流】;他曾在好幾場三打三裡笑我不準;他在念研究所時,和我住在同一間老公寓,我和他幾近決裂地大吵一架後,很快搬離;我在外島當兵第一次放返台假時,他來和我吃飯;他在高雄當海軍時,我曾和愛人、和放假的他一起在高雄市街上走著;我退伍後,已工作近半年的他,幾次來貓大和我一起吃晚餐,參觀我的租屋;在星空下的橋邊河堤籃球場,他曾驚訝我何時會左手上籃;然後在我上榜後即將離開台北的某個晚上,他來我的屋頂套房,在陽台和我聊天聊到好晚……。

正因為老鄧當過我的社友、球友、煙友、室友和好友,是個了解城市孤寂的出外人和鳥上班族,也一直沒和我斷了聯繫,當日子一步步走到那晚時,我猛然發覺他竟是目前最瞭解我現況的人。也因為有過太多共享時刻和共同興趣,他的想像力和感受力也足夠,所以我可以和他聊任何話題,或淺或深,不必說太多他也能理解。

「你今天穿這樣真的有像公務員。」應該是第一次看到我穿襯衫的老鄧,顯然有點不習慣。我笑著說:「還好吧。我也沒打領帶啊。很多上班族不也都穿這樣?而且今天我要面試啊,當然還是得穿襯衫和西裝褲。」

老鄧抽完煙,起身喬一下數位電視棒,他挑了兩、三下眉(那是他的招牌動作),微笑道:「看個電視吧!不過只有幾台可看,而且我這邊的網路還是收別人的訊號,哈哈!」

「我知道啊。你之前來貓大就說過了。」

他轉著台,我不知多久沒在星期五晚上九點多的時候看電視,這才發現這個時段的電視節目多麼無聊。只有NBA、電影台、旅遊頻道和幾個正妹才會挑起我興趣的電視,對我而言愈來愈陌生了。

突然,我瞄到了林奇葳,在幾台的眾多正妹中,我馬上做出了決定:「看這台!有林奇葳!」仔細一瞧,這個綜藝節目是她、胡瓜和庹宗康主持的「週五八點檔」。那集他們來到逢甲夜市

正當我覺得林奇葳以嬉皮風的造型主持美食遊戲節目是如此不搭和怪異時,我的注意力很快地被另一位特別來賓給吸引──是個我沒見過、一個月過後偶然看到那集重播才知道她叫「洪棠」的辣妹。我心想:「哇!寬鬆低胸一字領T、馬尾、牛仔短褲加馬靴,身材不胖不瘦,真是太棒了!真想和她一起逛逢甲夜市……。」

沒多久,節目進行到洪棠喝珍奶。她很會利用機會,彎下腰喝著,手沒有遮住胸口,整個豐滿雙鋒呼之欲出,攝影機也很色地在那個畫面停留很久。

正納悶她為何不乾脆全裸喝飲料的我,不知為何視線突然飄向坐在床上的老鄧。他整個人笑開了,眼角魚尾紋、嘴角和雙頰上的皺紋全跑了出來。他露齒笑著,但卻沒發出笑聲。我從沒看過他這樣的笑容,瞬間爆笑出來:「哈哈!看你笑成這樣!有這麼爽嗎?哈哈!」聽我這麼說,他這才笑出聲來。

頓時,我感到行之多年、不斷搬演羶色腥、玩弄正妹、餵食閱聽眾無意義垃圾、廣受公民團體批評的藝能界文化,在逗台北市某個角落兩位無聊男子展露笑容的那一剎那,發揮了娛樂工業的最大效用。幾個熟悉的主持人、幾個性感正妹、幾個無聊橋段、一個沒有新意的拍攝地點,確實撫慰了日復一日的上班族下班後的孤單時刻,帶給他歡笑,似乎也某種程度延續了他的生命。

「你下班後都這麼廢嗎?」我依然笑著。

「沒搞頭啦!下班除了上網、看電視、看看書、偶爾運動一下,還能幹嘛?又沒有妹,廢斃了……。」對人生無什麼所求的老鄧,回答得很理所當然。

我曾花了幾分鐘去思考他的「沒搞頭」的背後意涵,因為他幾乎在每次和我聊天的時候都會提到這個字眼,我的朋友當中也只有他會講這個詞。「沒搞頭」,對老鄧而言應該是指「沒有樂子」、「沒有新意」、「把不到妹」、「只能被困在這個牢籠」、「沒有逃脫此種狀態的機會」吧。

我隨即想起了印象很深刻的一次「沒搞頭論調」的發表場合,那是在2009年10月初,距離我離開台北只剩幾天的一個晚上。老鄧在下班後騎來貓大和我共享平價日本料理,飯後,他提議上樟山寺看個夜景。

我在蜿蜒山路上騎在他的機車屁股後面,想著:「好久沒去樟山寺了,這是我第二次去吧?第一次是和老鄧,還有學姐。大二的時候吧?怎麼都有老鄧呢?真的好久了……。我好想回到大二的那個晚上,那個單純的時光……。」

來到有著蟲叫和蛙鳴,因才晚上七點多所以只有一對情侶在談情說愛、寧靜的樟山寺,我和老鄧到涼亭坐著抽煙,看著不怎麼壯觀的台北夜景。樟山寺的白色日光燈餘光和城市的燈景,打在我左手邊的老鄧臉上,讓他的臉部線條變得模糊柔和;他的眼鏡鏡片反射著白光,遮住了他的眼睛;香煙細絲在老鄧的臉旁冉冉升起。頂著如此風格化和具有燈光效果的臉龐,他竟然只微微笑著說了這番話:「自從開始上班後,我發現沒車子就沒搞頭了。以前當學生的時候,妹還會坐你的機車出去玩,現在出了社會,有哪個妹會想那麼辛苦地出去約會還騎機車呢?妹都很現實的,想要舒服過日子,所以一定要有車才能把到妹。車馬砲,有車,才會有馬子,才能砲。這是人生的真理。沒車,就沒搞頭了。」

「你工作快一年,只有這個鳥結論嗎?」那時我雖然覺得老鄧的言論和表情很好笑,但我其實多多少少同意他的說法。我也很高興他能和我分享他對人生的體會,畢竟隨著年歲的增長,人們很少有機會分享彼此的人生智慧結晶。

電視進入廣告,我站起來伸伸懶腰,赫然發現門旁的小櫃子上有片DVD,那是A片。「ㄟ?櫻木凜?這個女優我沒聽過……。」

「那片是我同學給我的,還不錯看。你要的話就給你吧!反正我要搬家了。」

「片子呢?裡面沒片啊。」我打開塑膠套,空空如也。已被封面玉照和背面慾照吸引的我,緊接著說:「感覺不錯耶……。把它找出來!這樣我這次來台北的效益才會發揮到最大!呵呵……。」

「我前幾天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忘了丟哪了……。」老鄧邊說,邊拿出一個超大的黑色垃圾袋,蹲在床上翻找了起來。

看到他那樣的動作,直讓我覺得好笑:「媽的,你有必要這樣搞嗎?你的動作很像在演一齣荒謬喜劇。你以為你是勞萊與哈台嗎?哈哈!」他聽到我這麼說,也笑了。

看樣子,老鄧是打算把有的沒的東西都塞到垃圾袋,再用機車載去新住處。我心想:「這果然是他的風格啊!做事總是這麼粗劣和不拘小節。要是我,一定會把東西放在箱子裡排得好好的再搬。」

他還真的仔細找了一會兒,從這小小的舉動,我發現他真的變了,因為以前大學時期的老鄧絕對會這麼說:「找不到啦!要的話就自己找。」是什麼原因讓他變得不再高傲、變得會反省自己、變得會為朋友著想了呢?是現實的社會帶來的巨大無力感嗎?還是寂寞難耐的上班生活讓他牢牢抓著朋友呢?或是他終於發現自己並不特別,只是和芸芸眾生一樣,工作、玩樂、感嘆、孤單、無法改變現狀,而挫了一點銳氣呢?

「找不到就算啦。我再去買就好了。不然我回家網路太慢,沒在抓片。」終究只是個A片,有的話只是為私生活增添一項卑微的樂趣;沒有,倒也無所謂。

「還是現在去找?反正光華商場就在這附近。」感冒的老鄧居然會如此心血來潮地提議,還把其他找出來的七、八片沒有護套的A片和色情電影給了我,因為他不想帶去新住處了。

「你燒的A片未免太多了吧。你當我是回收桶嗎?呵呵……。還是去看個電影?我想去看金馬影展,今天晚上在西門町好像有一部日本片,叫什麼【吸血鬼少女大戰科學女怪人】,可以去瞧瞧。」其實我想再去看個金馬影展想很久了,因為裡面有些片子可能只有在影展才看得到了。尤其在開始無比單調的上班日子後,我一直很渴望藉由充滿各種瑰麗幻想的電影來獲得某種逃避和解脫,所以我在上來台北前就開始注意片單和放映時間了。

「那部片聽起來滿鳥的,我沒有很想看電影。等一下去吃個宵夜好了,我想想要去通化夜市還是哪裡吃……。」老鄧也是個電影愛好者(雖然是個不愛正版也不愛進首輪戲院的電影愛好者),但也許他有點累了,而我其實對那部片也沒多大興趣,只是在那個時間點,我記得只有那部金馬影展的片值得看,可用來殺殺時間,所以提議了一下。

「好,去吃宵夜吧!你到底吃過晚飯了沒?」由於當天面試過後,我就和指導面試技巧的Chris學長去吃晚飯,所以並不知老鄧晚餐是否有吃或吃了什麼。

「有啊。吃了麵包。」想不到老鄧又以麵包當晚餐了。

「媽的,就叫你來和我們吃啊。你應該也來認識一下Chris學長的,他是個很棒的人。」其實我是希望老鄧能善待自己,至少吃個像樣一點的晚餐。

「你們去吃就好啦。」也許老鄧下班後只想透過獨自一人完成自己的生活習慣來達到休息的目的吧。我也常這樣,做完一件事只想靜靜地抽根煙,不想和其他人多說什麼。

「算了,明天早上十點多在信義威秀有一場免費場,市川準導演的半小時多的短片,叫【我不買西裝】,好像滿不錯的。明天去看好了。」即使是個短片也好,我還是很想看個平常幾乎不可能看到的片,來獲得一點日常生活所沒有的感動。

快十點,外頭還是飄著微微細雨,老鄧載我到他以為藏量很豐富的地下A片基地──舊光華商場。我根本無心努力找那部櫻木凜的片,因為A片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在這個夜晚陪老鄧走走、聊聊、了解一下他的日常生活、看看他的生活範圍呈現出來些什麼、又帶給人何種感受。能把握難得的因緣和時機去體會一個好友的某一階段的生命,即使只有一晚,我覺得已經夠難能可貴了。

我們離開時,我說:「這邊遜掉了,改天我帶你去更齊全的地方。」

老鄧又帶我走到斜對面的新光華商場,已經打烊了。「不是才十點多嗎?怎麼關了?這裡不是台北嗎?」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新光華商場,但時間點不對,未能一窺其堂奧。

他一路拿著新買的數位相機隨手拍著街景,包括一個奇特的景象:商場大樓旁有塊低矮的透明玻璃遮雨棚,愈下愈大的雨滴打在積水的遮雨棚上,形成陣陣漣漪;比遮雨棚更上頭的白色大燈映照下來,在地上顯出漣漪一圈一圈交錯的影子,擴散、消逝、擴散、消逝……。

我看著看著,突然心想:「要是人的生命有如此璀璨就好了……。」

我們跑到某個學校的建築物下躲雨、抽煙。我分享著關於工作的事,直到雨變小,才再度前往宵夜地點。

沿路上不過是我熟悉且早已不再感到新鮮的台北街景:一棟又一棟的大樓,永不停息的車流和引擎聲。老鄧突然開始沿路向我介紹幾個知名地點,例如帝寶、金山南路上一個二、三十個人在排隊等候入場的夜店。

「這間夜店滿有名的,每次經過都有人在排隊。」看樣子老鄧覬覦一段時間了。

「店名是什麼?」我也滿驚訝進去個夜店也要排隊。

「我也不曉得。」

「不如下次我來台北的時候一起去吧!去認識妹,呵呵……。」我如此提議,因為我還沒去過夜店。如果和老鄧一起去,一定是個非常有趣的經驗。

「Ok啊!」從不是個夜店咖的老鄧,隨口答應了。

「唉,算了。到時再看看吧。我只是想過點不一樣的生活罷了。以前的生活真是太封閉、太規律了。如果能體驗各種不同的生活,一定很棒!但現在的我似乎也沒機會去追求不一樣的生活了。」我很自然地透露內心的想法給老鄧聽,我知道他一定能理解,也不會去做任何價值或道德評斷。他會、也果真這樣淡淡說著:「那就去吧!當個上班族真的太鳥了!」

那時我在機車上被老鄧載著穿過一條條繁華街道,腦袋裡突然浮現【台北二一】的男主角騎機車載著一位日本人,從晚上騎到早上、從台北市騎到抵達九份的畫面。我突然有種想這樣一路騎去九份的衝動。

「我們去九份好了,我想爬上雞籠山,躺在山上涼亭的石椅,看著基隆港的夜景,跟你分享在我當兵那段日子所感受到的、只有夜晚的基隆港才會帶來的離情和寂寞……。港邊是燈紅酒綠的鬧區,出了海卻是無盡的黑暗;在海上搖搖晃晃一整夜,隔天醒來卻看到一個冷酷的偏遠離島。我們可以在涼亭一直聊,等待基隆每家每戶的燈光一盞盞稀疏暗去,再看著日出照亮城市的每個角落、照亮我們的臉、照亮九份的廢煙道、照亮一切,感受一天剛開始時的生命脈動。」我終究沒開口這麼說,因為當晚鋒面通過,下雨、微冷,老鄧感冒,他隔天得回桃園老家,我隔天又得幫忙遊行……。種種因素,讓我把這浪漫的想法埋了起來。

如果那晚陪伴我的是【單挑】裡的Milla Jovovich,她應該會像對長年入監服刑、太久沒做愛而在床上緊張的Denzel Washington那樣,溫柔地抱著我、對我輕輕地說“Anyway, we got all night.”(沒關係,反正我們有一整晚)她說“all”時的聲調特意拉長,感覺好像把夜晚變得很久、很長、很美,可以整晚陷入對方的身體和溫情裡,不管明天將會如何。若是如此溫柔的妓女,我就會和她去九份吧。

沒多久,老鄧載我來到中正紀念堂旁邊的「杭州小籠湯包」。那晚的那家小籠包成為我至今印象第二深刻的宵夜(印象第一深刻的宵夜,將於下一篇文章登場)。「啊……,我很久沒吃到這麼好吃的小籠包了。讚!這比鼎泰豐好吃太多了!不錯!今天晚上宵夜的效益很大!很久沒吃到這麼好吃的宵夜了。」我對也很滿足地喝著油豆腐湯的老鄧說著。

兩個無聊男子吃完宵夜,正式宣告沒戲唱了。在回去老鄧的狗窩前,我們在附近大樓的一小塊空地抽著最後一根煙。那天我也抽得夠多了,也只有和老鄧這位不可多得的好友兼煙友在一起才會抽那麼多。

即使在任何陰暗的角落,依然可以聽到迴盪在城市夜空的車輛行駛聲,從沒停過。在我心目中,台北一直是個焦躁、鬧烘烘、永不休息、以及用利益和冷酷堆砌起來的瘋狂地方。

「台北真的太鳥了。你到底打算待到什麼時候?」我吸了口煙,問老鄧。

「我也不想待在台北一輩子啊。但是回去桃園又能做什麼工作?這就是人生啊……。」

沒錯,對老鄧來說,目前也只有暫居沒有很喜歡的台北了。我當然支持他結束出外人的身分,但即使如此又能如何呢?只是在熟悉又無聊的家鄉繼續上班罷了。這樣會比較快樂、會比較美滿嗎?

「以前我在台北大學念研究所的時候,每天早上都會看到一個個上班族從我學校宿舍樓下經過,那時我就在想:『他們怎麼這麼鳥啊。』想不到現在,我已經是他們的一份子了。」老鄧在描述他的感受和記憶時,總是如此簡短和隱約帶點詼諧。

「唉。」我嘆口氣,看著緩慢飄向天空的煙,突然想變得像那縷輕煙一樣,什麼都不管、靜悄悄地消散在夜空裡。我想:「如果我是煙,就可以不必在乎這瘋狂的城市和這一切了吧……。」

回到老鄧租屋,在侷促狹小的廁所裡沖完澡後,我一進房間裡就說:「還好水夠熱,不然你這邊真的一切都鳥掉了。」也洗完澡的老鄧躺坐在床上和我看著「百萬大歌星」,聊著這個真是不錯的節目。看到節目尾聲的陳奕迅闖關失敗的表情,已是兩點了。

「我不行了,這是我的極限了,睡吧。」平常不到12點就睡的老鄧熄燈了。我提出一個好笑的要求,希望他睡覺時戴著口罩,免得傳染感冒給我,想不到他毫不遲疑就答應了。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有人戴口罩睡覺。

我借用他的床墊睡在地板上,看著眼前的窗戶。窗外的天空被隔壁高一層樓的公寓遮了一大半。

我想著:「我快變得跟老鄧一樣了吧?在某個角落工作、獨自回家、依賴沒有意義的樂子自娛好打發下班後空虛的時光,沒有人在乎你過得如何……。不只是他,我也曾見過愛人在上班的日子也是如此寂寞。還是我已經跟老鄧一樣了?即使我不在台北,我的上班生活和老鄧的、和每個上班族的生活又有何不同呢?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這顯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結果到頭來,我終究只是成就整個社會偉大計畫的一小塊拼圖罷了,只能複製這個社會既定的運作腳步。怎麼會這樣呢?沒有方法可以逃脫這一切了嗎?那老鄧呢?他又該怎麼辦呢?」

當晚,我和老鄧被莫名其妙的打掃聲吵得沒有睡得很好,但已習慣早起的我們,依然七點多就醒來了。從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是陰陰的白色。我們把東西款好後,老鄧載我去吃早餐。

機車停在捷運忠孝新生站出口,旁邊就是摩斯漢堡。「你是想帶我來看夜店妹吧?」我笑著問道。老鄧曾說過有一天在摩斯漢堡吃早餐時,看到一個濃妝豔抹、穿得很辣的正妹,讓他對那個平凡的早晨特別印象深刻。我那時聽了,說她是準備去找男朋友吧;老鄧則猜測她是在夜店玩到通宵,再來吃早餐的。

老鄧又挑眉著笑說:「你怎麼知道?你還記得啊?」

早上八點多,星期六小小的店裡幾乎擠滿了人,不過並沒有夜店妹的身影。

說實在話,長那麼大,那天還是我第一次到摩斯漢堡吃早餐,因為我的每一個早餐,幾乎都是在連鎖西式早餐店或中式豆漿店解決的。看著眼前的老鄧,我才想到我也有一陣子沒和人共進早餐了。到那天早上為止,在我生命中曾和我一起吃過早餐的人,大概用五根手指頭也數得出來吧。

對我來說,一起吃早餐,比一起吃中餐或晚餐更能顯現兩人之間的情誼。我認為有時間一起前往早餐店、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早餐,代表兩個人可能一起渡過前一晚,或一早就想看見對方,或彼此的私領域有很密切的交集,才會選擇一起展開這一天。沒有一定程度的感情積累,是不會走到共享早餐這看似簡單的一步的。

天涼的時候,早上能有杯熱紅茶,又能看到老鄧的白癡笑容,對我來說已經很棒了。有沒有夜店妹、餐點好不好吃,其實並不重要。

吃完,我們前往信義威秀,看金馬影展裡市川準的免費短片。

在搭電扶梯朝捷運市政府站的出口緩緩上升時,我站著把昨晚經歷的一切在腦中快速地回想一遍,然後心想:「我應該把昨天的故事寫出來。而這個故事,其實無關老鄧、無關他的爛租屋、也無關我,而是關於把城市裡一個上班族瑟縮在角落的生活、情感、無聊和卑微又易逝的快樂,活生生地描寫出來,從不可見的黑暗中顯現一個人的生命。再把這個城市所帶給我的、在我心中蓄積已久的孤寂感和無力感,透過這晚的故事表達出來。我應該可以做到吧!就從我從善導寺站走出來看到老鄧的那一刻開始寫起……。」

後來,看免費短片的期望落空,因為我們沒有觀賞大師影片的票根而無法入場。不久,我在找到櫻木凜的合輯後和老鄧道別。他回家、我去幫忙反毒牛遊行,我們各自消失在無盡的城市喧囂中。

兩個星期後的11月底,我因為英檢再度上來台北時,還是投靠老鄧。他終於換了租屋,但依然是在市中心的鳥地方。不同的是,隔間和格局好一點了,也有陽台可以一起抽煙了。在那晚……。

2010年2月8日 星期一

利益和體溫,以及我的宿命(下)──阿貴你一定是個白癡

「難道都是別人的錯,阿貴你都沒錯嗎?你為什麼要把事情搞得這麼難看呢?為什麼要這麼坦白呢?像其他人那樣嬉笑度日、嘻嘻哈哈,不是很簡單、很愉快嗎?你是白癡是吧?」

看完上回的人,很可能有以上疑問,我會先這樣概括地回答:「我很清楚,人和人都只是在一個共同的情境,攫取彼此所欲的利益和互相取暖罷了。但是利益和體溫此等膚淺的關係,不是我要的。我想要的更多,我想要的和別人不一樣。」

較詳細的回答與自我檢討,就留在下面吧(我說過,這篇文章我不想只談論祥學長一個人。其實我把此文視為這些年來我對人際往來的看法的總結,所以會拉進很多想法)。

況且,我在上回率先破題的結論中提到:「只有一種例外情況,會讓人不在乎是否能從他人身上取得這些如同狗屁的利益和體溫,亦即當一個人具有『提攜後進的心意』之時。」正是因為我的生命中很幸運地出現「不吝提攜後進」的人,所以我才會加上此例外。我也想在文中提提他們。

至於文章標題裡的「我的宿命」部分,我也要談談它對我的巨大影響。

還記得上回的最後一句嗎?「我自知,我的過錯是很顯而易見的。」茲將本人自覺的錯誤臚列如下:


一、在功利主義至上的現實社會裡,身為一個nobody(沒沒無名、不重要的人),對眼裡只有功利的人來說,就是一個原罪、一個天大的笑話和錯誤──

在獲得正式且為大多數人認可的社會位置前,像我這樣被準備考試的生活所困、沒有碩士學位的平凡大學生,生活中只剩下打打籃球、看看電影、寫寫文章、作作各式各樣的夢想等乏善可陳的無聊快樂元素,不是nobody是什麼?他人預期從我身上獲得的利益極為有限,所以他們幹嘛對我尊重?幹嘛對我熱絡?幹嘛和我維持長久的關係呢?

我曾是nobody,他們視我為“a lesser person”(可有可無的人)、為「可棄的」,就功利角度而言,也是應該的(老實說,即使現在的我已獲得一個為大眾所接受的社會位置,但在實現自我理想前,我仍認為自己是個nobody)。

二、以前的我,總是對這個世界、對他人期待太高──

讓愛傳出去】的小男孩不是應社會學老師“think of a way to change this world”(想一個方法去改變世界)的作業要求,提出一項「堅信人性本善」的天真提案嗎──我幫助三個人,並要求這三個人“Pay It Forward”,各自再去幫助另外三個人,如此一傳十、十傳百,這「爛透的世界」就會有所改變。

去年剛考完高考,我總算把這部片看完時,發現以前的自己就像男主角一樣傻:以為人和事情總是很簡單、很美好,會照自己希望的方向走。

期待愈高,落空後受的傷害也愈大。所以,在經歷馬祖那群偽善的惡人與那些好友「用完即丟」的行為,以及大環境與制度所帶來的一次次打擊後,我終於了解「他們和這世界,終究不是我心中所想的那個樣子」、“This world really sucks.”(這世界果真爛透了)我曾為此血淋淋的真相感到很失望,一度很沮喪,也覺得自己變得像【X檔案】的Mulder那樣憤世嫉俗。

以前的我,會對不如己意的人和事爆怒,會很故步自封地堅持己見。現在,在體會到世界非但不美好,反而是「一個卑鄙的世界」(a mean world),很多事情其實莫可奈何也無法改變時,我選擇嘆口氣、把面容武裝得像多數台北人那般漠然,然後,只將自己的熱情和精力給予我認為值得的人與事。至於其他我曾在乎、曾戮力企求卻發現「終究是狗屁」的人事物,我會淡然轉身離開。

三、我拒絕擁抱如此虛偽的生活──

前年當兵,在馬祖親眼目睹幾個惡人在人前高談仁義道德和職場倫理、卻在人後挺刀猛刺的偽善言行,深為此人性真面目痛心不已的同時,我每天都斬釘截鐵告訴自己:「我這輩子絕對不要變成他們那個樣子!」

然而,我後來發現「馬祖惡人」其實只是整個社會的縮影。我在不只一個工作環境和生活情境,看到人是多麼可悲地虛偽:很多很多時候,人們會掛上虛假的笑容,卻在背後取笑或抱怨一個人的不是,不願也不敢開誠佈公和「被說話的對象」面對面檢討;人們極少談到自己為何哭泣、為何失眠、為何走到這一步、為何感到無助、為何堅持某個信念或行為、為何愛、為何恨......,寧願套上「我很好、我很行」的武裝,再把自己的生命、精神、注意力、口水與臉上的皺紋,耗費在無止盡的述說對自己毫無助益的、和自身無多大關係的、軟性的、令人麻痺的他人、他事、他物上(誰家裡有錢、誰和誰去幹嘛、誰又說誰什麼、誰以前在幹嘛、誰其實怎樣、哪支球隊又輸了、那部電影多難看……),卻不願談論和檢視自己、不容他人來挑戰和看到真正的自己。

可笑的是,經過各種工作場合和生活情境裡一場又一場「假性和諧的戲碼」與這些沒有盡頭的說三道四後,人們的生命並沒有更加完整美滿。我們不會在真正無助的時後,得到假裝是你麻吉、嘻皮笑臉的朋友或同事的協助,也不會在生命終點發現他們依然陪在你身邊。就像【黑暗騎士】的the Joker對人性一針見血的評論:“You see, their morals, their code, it's a bad joke. Dropped at the first sign of trouble.”(你瞧,他們的道德、他們的規則,全是個難笑的笑話。麻煩一來就什麼都不管了)這世上有幾個口口聲聲說重友情、重義氣、重職場倫理的人,會在需要一臂之力的手、在逆耳忠言、在小小麻煩面前駐足呢?光是看到我生氣或說實話,多數人只會想到「啊!真麻煩!阿貴怎麼這麼難搞?這麼認真幹嘛?」然後啥也不管的逃離了。

我拒絕如此虛偽地活著。我想把握有限的生命,活出真正的自己、活出自己的想法和原則。

所以,當我有話直說和坦率面對他人、當我選擇不加入「小團體之間排擠來排擠去」和「八卦來八卦去」的無聊社交遊戲時,必定會被只和不批評自己的人作朋友的、只希望聽到片面美言的、只敢委身在團體裡「結黨營私」以獲得安全感的、虛偽的大多數人鄙視、驅逐和唾棄。

四、Bob提醒的「悲劇性的人格缺陷」──

我真的很慶幸遇見了Bob。他花了很多時間跟我說了一些事,而我不認為他預期從少他十歲的我身上獲得什麼利益和體溫。

Bob說的其中一件事是這樣的:「阿貴,你很善良。但在這世界上,善良的人會活得很辛苦,真的很辛苦。在文學上,把這種性格稱為“tragic flaw”,悲劇性的人格缺陷。這種人就是因為性格太美好,反而不被多數人所接納,造成悲劇的結果。你有很好的特質,但光靠這些,你要在這社會上出頭,會很難很難。」2009年五月,Bob的這番話讓我感受到「被了解」的感動有多強烈。縱使那天晚上的那間Lounge Bar依然燈光昏暗到讓人看不清楚對方的臉,我仍強忍著不讓身體顫抖和眼淚流下。

這個世界,不必是人類比猴子次等的人猿星球,早就如同【浩劫餘生】男主角所言,是個「顛倒的文明」(upside-down civilization)。當絕大多數人隨波逐流,秉持自我風格的人就是笨蛋;當絕大多數人向即時的利益和虛偽假笑的團體靠攏,選擇單獨往目標前行的人就是瘋子;當絕大多數人都因這個卑鄙的世界而變得邪惡,善良的人就是白癡。我後來察覺,我就是那個笨蛋、瘋子和白癡。

「你的深度夠了,但廣度不夠。你要更social一點、更去fit in這個社會、更tough一點、對自己更有信心一點。十年以前,沒有人告訴我這些,現在我告訴你了,你比我早十年知道。阿貴,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吧?」其實早在Bob接著說這一席話之前,我早已自覺並悄悄設定朝此方向去「改變」。我在那晚更加確定:「國考考完後,我要結束如此單調和封閉的生活、要去嘗試更多的事情、要認識更多的人。面對惡人,我要更堅強,我要學會武裝自己、捍衛自己。」

而當我試圖保留「悲劇性人格缺陷」的部分美好特質,壓抑自己的真性情好在這造作的社會中顯得更「隨波逐流」一點,並在每一次對美好事物的期待落空後的失望中,努力追尋和緩慢修正面對卑鄙、冷酷的世界和人所該持有的態度和人生觀時,發現這真的好難、好累,也好花時間……。

五、Chris說:「你把小事看得太重。」──

這位助我追尋進修目標、還認識不到半年的Chris,氣質與談吐風格和Bob迥異,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同是具有「提攜後進的心意」的人-花了這麼多時間和精力在我這個後生晚輩上,卻不求任何形式的回報-他們就是「利益和體溫論」之例外的體現者,也是我生命中的貴人。

Chris在聽了我的某些遭遇和某些想法後,直言:「你把小事看得太重。對想當記者的人來說,應該每天都是新的開始才對。」我很謝謝他說出這個我已發現的缺點,畢竟這世界上能誠心對你說出建言、希望你更好的人,實在少之又少。

可笑的是,我不僅看重壞的小事,也看重「好的小事」。當我在馬祖當兵的日子已經鬱悶到得每天看看大學舊照片來讓自己的心靈暫時飛離荒島地獄,想想照片裡的回憶好獲得些微的快樂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時,我終於發現:生活是因為很多轉瞬即逝的美好小事,才令人覺得美好的。

所以,我試著在瞬息萬變的人生中,從我身邊的好壞小事發掘生活的意義與生命的價值。我想這也是後來我文章的內容多以一些小事去作意義連結的原因吧。

現在,我正努力改變,學學那些我生命的過客們「冷酷的丟棄行為」,甩開他們造成的種種讓我感嘆不已的小事。反正世事無窮變幻,人們的利益關係和體溫關係哪有一成不變的道理呢?我與他們何干,他們又與我何干呢?

六、我的宿命──

我把宿命定義為:人在活了一段時間後才可能覺知的「生命狀態」;而此狀態因各種既成的事實,極難加以逆轉或改變,並對一個人的生活和人格造成難以磨滅的影響。

去年我才知覺到,「遊子生活」與「國考生活」的生命歷程,造就了我的宿命,對我影響極為巨大。新竹待了十年、台南待了八年、台北六年、馬祖一年的「從小至今的不定漂泊」(當然,更漂泊的人比比皆是),讓我很難在同一塊土地上和曾與我產生連結的人發展長期關係。再加上「參加國考」這個改變我一生的決定,不只徹底改造我的想法、期盼與理想,也讓我的生活形態在三年來多半處於孤獨的情境;一個人習慣久了,益發使得我愈來愈不屑也愈來愈不喜歡投入「團體的那一套膚淺互動形式與運作模式」。

正因為無歸屬感的「遊子生活」,以及獨自重複做著同一件事卻得不到成果、彷彿空轉的那三年「國考生活」,兩者所形成的「對土地和對人都沒有固著性的宿命使我開始思考人生中的每個人、每件事、每天、每一階段是否存在任何長期意義。那些由社會制度和他人所安排的每一件事,我們是否只是「被迫」去完成它們呢?如此過一天算一天,那活那麼久幹嘛?要到哪個時間點,才會看到我們以前所活的、所做的與所遇到的人,在未來依然存在任何意義呢?

當我發覺之前活過的人生已大半耗費在無任何長期意義的事物上時,我開始以自己歸納出的「倒數與配額論」作為我的行事準則──

如果人的壽命真的早已被未知的力量設定好,那從出生開始,我們的生命其實就像籃球賽從開打到終賽,每分每秒都在倒數至結束和死亡。那麼,人與人在既定的生命時限中,彼此相見的次數也像配額一樣早被分配好了,等於我們和親朋好友每見一次面,在未來能見面的次數其實就減少了一次。「所以,我該把握有限的時間,作些更有長期意義的事;該把握每次難得的見面機會,說些更有意義的話才對。」我是這麼想的。

那關於「那些因一時的情境而形成的、對我的人生並無長期助益的、只是一場空的利益和體溫關係」,對它們花那麼多時間幹嘛?我應該把我的時間和精力,投注在具有長期意義的事物、真正關心我的人身上才對。


在我內心深處,一直幻想著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應該像【軍官與紳士】的Richard Gere發現在浴室上吊的同袍屍體時,還緊緊抱著哭泣;也像【沈睡的青春】的張孝全,看到摯友在眼前出事,因過度悲痛而分裂出摯友的人格;或者像更多似夢似真的電影所呈現的那般,真情流露。

人生苦短,流露真情有什麼不好呢?想哭就哭、想擁抱就擁抱、想表達愛意就表達愛意、想憤怒就憤怒,想談什麼就談什麼,有何不可呢?處處真情,才是我想要的人際關係。

可惜的是,我所認知的「人際交往」,極少顯現如電影畫面的美好真情,因為人人為了維持社會的正常運作已虛偽至極,現實世界可是冷酷到連真切的噓寒問暖都是稀有產物啊!

我很清楚,我只是個曾對世界和他人期待過高、拒絕虛偽地活著、有悲劇性缺陷、試圖從小事中挖掘意義的nobody。而當宿命深深影響著我,使原本就想太多的我開始「愈想愈多、想要的和別人不同、想做更多不一樣的事」時,我知道我的人生已注定踏上「更困難的坎途」。

「阿貴,你想那麼多幹嘛呢?真是白癡。」對!沒錯!我是不折不扣的白癡!

而我這個白癡已經想好下一步該作什麼改變了-【氣象人】裡的Michael Caine曾對無法和前妻重修舊好而難以專注於事業的兒子說:“This shit life... we must chuck some things. We must chuck them... in this shit life.”(在人生坎途上,我們必須捨棄一些東西。我們必須捨棄它們,在這個如大便般的人生坎途上)-我得捨棄對於世界和人的美好期望、把和那些朋友一起創造卻已然逝去的美好回憶珍藏起來、接受他們終究只是來我這獲利和取暖的過客的事實,然後,重新振作去面對這卑鄙的世界。

那年天天看到大海和天天聽到海潮聲的馬祖日子讓我明瞭:當人們把石頭丟入海中,它的潮來潮往不會為之所動。我很明白,我的這篇文章(其他文章也是如此吧),其實就像被丟入大海的小石頭,會激起一點漣漪和水花,但不會改變任何事。

就如同祥學長見到我,依然會虧虧我的感情狀態一樣,他的開玩笑方式不會因為我的文章而改變;他特有的自信,也不會改變。前兩三個月和祥學長在夜市見面時,他說由於腰部的病痛而無法再從事籃球之類的劇烈運動,我發現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畏懼,依舊掛著自信和帶點傻氣的笑容,還是我欣賞的老樣子。

而我不會改變的是,我依然會繼續把我的想法和情感形之於文。就像這兩篇文章,記載著在我腦中醞釀許久的想法。儘管我不斷掙扎著是否該寫此文,因為內容會呈現出很深處的我,寫了心情會不好,但我還是選擇信守對祥學長的承諾,寫了關於他的文章。

現在,為了舒緩沈重的心情,我得去慢跑或投投籃了。

2010年1月24日 星期日

利益和體溫,以及我的宿命(上)──那些我不想再聯絡的「朋友」


會寫這篇文章,源於一位不常一起聊天的老朋友的邀稿,而我已經拖稿三個多月了。

「阿貴,你的文筆真的很不錯,你可不可以寫一篇關於我的文章?」這位我在國中校車上認識的「祥學長」,在2009年10月某天,再次虧了一下我的感情世界後,心血來潮地在MSN視窗上丟出這一句話。

「你只是想有個伴能陪你在球場上打球。只在某個情境出現的朋友,不值得我寫文章。」我很不客氣地這樣回了他(如此回應,出自本部落格另一篇拙著『情境與朋友』。若將它搭配本文一起來看,當可更完整瞭解我對朋友或一些人事物的看法)。

但是,後來我腦海裡閃現了一個再寧靜不過的早晨,祥學長在那天早上用籃球向我道別。

只因我想起那個難得的時刻,我轉而答應了他。然而,如果只寫祥學長,這篇文章一定很無聊;再者,我不喜歡花了這麼多時間和情感去孵我的文章,卻只為談論一個人。所以,我打算在此文拉進我曾懷念、卻不打算再主動去聯絡的某些人,以及我在狹小的生活經驗裡所獲得的關於「朋友」和「曾和我產生某種連結的人」的想法。而我認為,這應該是我對絕大部分極為膚淺與無意義的「人際交往」,所寫的最後一篇感想與評論。

先破題,寫個結論吧:我花了25年,才知道人和人之所以在某個情境彼此接近、互動,純粹只是為了得到各種形式的利益(取得名利、獲得各種幫助來達到各式目的……)和體溫(愛的抱抱、體液交換、孤單的時候有人陪、拍肩、鼓勵……)罷了。只有一種例外情況,會讓人不在乎是否能從他人身上取得這些如同狗屁的利益和體溫,亦即當一個人具有「提攜後進的心意」之時。

我從哪裡得來如此胡說八道又悲觀的想法呢?我想,還是得從祥學長向我道別的那個早上談起,來點倒敘舖陳,這篇無聊至極的文章才會有點看頭。


時間過得真的真的好快......。2008年2月,在我入伍前兩、三天的早上,一樣熟悉的台南縣晴空、一樣令我感到快樂的樹蔭和籃球場,祥學長和我打了五、六場一對一後,流著汗說:「好啦,阿貴,當兵後多多保重了!以後要打球,搞不好要等到你退伍的時候了。」祥學長開始只有週休一日的工作後,我們一起打球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是他卻很重情重義地在我入伍前抽出時間,在地球上某個角落和我這個微不足道的生命一起流流汗,並道聲珍重再見。

猶記得高中的祥學長,打球真的很有一套。自大、又很看重輸贏的他,還曾對我高中時爛到不行的球技開幹:「媽的!你打那麼爛,還來打球幹嘛?」後來上了大學,他和我在歸仁鄉的多數朋友一樣,改打棒球或壘球,我則在他們忘了籃球為何物的時後,像烏龜一樣緩慢進步。等到大學畢業,我們再次在家鄉的籃球場碰頭,他驚覺要用生疏的球技電我絕非易事,才說:「哇!你真的進步了!你不是阿貴吧?」

隨著他當兵、退伍、工作,我們斷斷續續又打了幾場球。到我入伍前,他竟然記得用我最喜歡的運動向我道別,說老實話,我挺感動的。

Believe it or not? 過了一年八個月,我們才再度在2009年10月、同一個球場相聚,還真如祥學長所言,是在我退伍後,也是在我確定因國家的法令限制回鄉服務的時刻。許久沒見,他明顯變胖了,也因腰傷無法快速移動;我則感到身體到了25歲,不像以前那麼有力了。

但我仍為他用籃球歡迎我回來的熱情而感動。因為如此小小的舉動所展現的情誼,在我心中已遠遠超越了那兩位陪伴我度過大半國高中青春歲月、但我已不想再聯絡的鄰居甲和乙。

「幹!阿貴你機掰嘛!打球都沒在約的!」某年大學暑假下午,鄰居甲手拿壘球和棒球手套,一邊走向正在投籃的我,一邊憤怒地撤著幹譙。

那真是令我難以忘懷的畫面,畢竟我們三人曾在國高中用籃球度過無數個百般無聊、卻又充滿歡笑的午後啊!後來,儘管我大學在台北依然維持打籃球的習慣,但鄰居甲和乙在台中唸大學時則改打棒球、壘球。漸漸地、莫名其妙地,他們開始自成一國,和我在家鄉打球的球友,也不再是他們。我記得當時曾這樣回他:「靠邀!你和鄰居乙打棒球也沒約的,我找你們打球幹嘛?」

也不知怎麼搞的,鄰居甲和乙又培養出一項共同的嗜好:去便利商店買啤酒喝。我曾試著再次融入他們,所以也跟著喝了幾個晚上,只因他們兩位是構成我的原鄉記憶很重要的一部份,而我從來不是忘了朋友的人。

席間,「阿貴,你很差ㄋㄟ!喝這點就不喝了!」、「阿貴,你在台北變了……。」、「鄰居乙,上次我們一起開車去哪裡哪裡玩……。」、「下次再約誰誰誰去打棒球,某某某超強的!」這幾句屁話,往往讓我覺得自己是自討沒趣的局外人。我幾度想問鄰居甲:「幹!你說你現在最討厭籃球,我卻還繼續打籃球,到底是誰變了呢?」

時間悄悄來到2007年的秋天,我大學畢業回鄉,某日早晨依然騎單車去買早餐,繼續我第二度準備國考的一天。經過鄰居乙的家時,恰巧撞見鄰居甲和乙正準備去打棒球,鄰居甲吃驚且尷尬地看著我,像是被揭穿詭計般趕緊找個話來轉移焦點:「阿貴你加早起來喔!」我像對待陌生人般禮貌性地笑答:「對,我去買早餐,掰!」我記得那年剛回鄉,還應他的求職需求幫忙寫了英文自介,想不到他依然故我,始終把我排除在他的「棒球小團體」之外。極為諷刺的是,鄰居甲還是因為我的介紹,才認識鄰居乙的。

我實在不想再勉強自己維持虛偽、充滿冷嘲熱諷又沒有意義的原鄉友情,某日和甲吵了一架後,我們從此沒再聯絡。

當然,鄰家甲和乙不是我截至目前為止的生命中,讓我感到「我竭誠對待朋友,不拒絕他們的求助或邀約,最後卻仍是一場空」的唯一例子。

某位在我大學時期的心目中唯一堪稱「菁英學生典範」的商學院學長,即使在他當兵準備考試需要聊聊時,我們數次在圖書館旁一起抽了幾根煙,我也毫不猶豫去幫他詢問考某商務人員需要從哪些書下手,但他的目的達到後,我們自2007年就再也沒有任何聯繫。我總算從包括他的幾位商學院學生身上,學到如何說漂亮的場面話和作作樣子。

縱使我和同社團的某位射手學弟,也透過籃球構築了好多揮灑年輕汗水的大學回憶;在他於南部當兵時,毫不遲疑答應讓他在我家過一夜,他也很識相地說等我來台北一定回報留宿和請客之情。但後來我北上度過了半年多的備考生活,他早已遺忘承諾,也因為怕被我們拗請客,而沒通知他退伍的喜訊。等到我告知上榜的消息,他只說:「請客啊!」沒有一句恭喜,也讓我感受不到任何尊重。我拒絕請他,但約了我離開台北前一天的中午,還他影片,順便吃中飯聊聊。然而,從他勉強說出「恭喜你啊」的表情、口稱有事不吃中飯的態度,我就知道他和我家鄉的鄰居甲和乙一樣,不值得我再花時間去經營這段終究是一場狗屁的友誼。

「我得趕回去搬東西了,掰!」我講完這句,頭也不回地離開。我很清楚,我們不可能再碰面;但我仍謝謝那位射手學弟,最終再次印證我心目中絕大多數的台北人是多麼冷漠無情。

我對朋友感到失望的例子沒有就此打住,最近一次就發生在我一直視為「知己」、已結識超過十年的國二同班同學上。儘管到了大學,我們共同的興趣只剩下看看好萊塢的娛樂大片,順便聊聊往事,但對我而言,也彌足珍貴。

命運的安排,常常令人驚奇又感嘆。驚奇的是,國二同學在我大學畢業那年,考上我學校的某研究所;我還曾在那年夏天的午後,帶他去母校附近我覺得很棒的機車行購買他現在的愛駒。等到我2009年退伍,滾回母校當準備考試的「校漂族」(或稱校園小飛俠),這可是自2002年高中畢業,七年來第一次我和他又處於同一個學習環境(但似乎只有我認為這是多麼難得的機緣)。

感嘆的是,我在台北的半年多以來,我們從沒在學校吃過一次便飯,見面次數也僅四次。而他那句「等租屋的時候再一起看,一起來住」也終究是沒有實現的狗屁嘴泡──去年炎夏,他知道我再度換租屋,沒問候說是否需要幫忙,我們也沒一起去履行他另一個嘴泡宣言:「暑假再來看個變形金剛2吧!」

因為,他開始了感情生活,也因此長久陷在情緒的漩渦往復浮沈。「我心情不好,但我不想講為什麼。如果你要問,我就不聊了。」好幾次,他先在小小的MSN視窗上說心情差,卻不敢也不願明說原因,只像吸毒一樣找些極表面的軟性話題聊聊來麻痺自己。我知道他不想讓朋友看到他最黑暗、最不堪的樣子,也怕被我的關心和詢問搞得更煩,但他先像狗一樣吠出來,再叫他人別去注意、拒斥友人關心,這種行為在我眼裡何其糟糕。

我幾度說有空可以吃個便飯談談,他不敢正面回絕,直說:「再說吧。」「再看看吧。」「我很忙。」這幾句模稜兩可的回覆,剛好是我大學時一段慘痛的被發好人卡的回憶裡,最常聽到、我極為厭惡的字眼。

後來,我上榜,他跟我恭喜,我請客,給他一點建言,但我知道他其實聽不進去。

「以後每個星期X都來吃個便飯好了。」他在那次聚餐如此說。但我早知道這句又是熟悉的屁話。

果不其然,不久,同樣的行為再度重演,又在視窗蹦出一句「我心情不好,書念不下去」。

「那找時間出來吃飯聊聊吧,反正我都在學校。」我還是這樣寫道。

「再說吧!有很多書要看。」然後就繼續重複既定的視窗對話模式,我丟他,他不回。

我離開台北的事,並沒有告訴這位國二同學,因為我不想。日後,他又幾次躲在視窗背後說煩、想約吃飯(他沒打電話,我知道他不敢、沒有誠意、也怕被我拒絕),我學他,選擇不回。某天,我實在不想再看他這樣子下去,訓了他一頓:「你要重複這樣的日子到什麼時候?」但從他的反應,我知道他已迂腐到看不見自己的缺點、聽不進別人的建議、也沒有勇氣去改變。

上述幾例所提到的人,我一概把他們的聯絡方式全部刪除。因為我很明白,我這輩子不可能再主動聯絡他們;也因為,我不想從他們身上獲得任何利益和體溫(認識我的人,應該或多或少知道我很少求助於人,欠人情也一定還)。

除非,哪天他們在某個情境突然想到可以從我那獲得什麼幫助、找不到人可以抒發、在球場找不到伴一起打球,否則他們也不會聯絡我。

「人與人的交往,就像這樣,只為了各種有形或無形的名利、獲得幫助來到達自己的目的;或者,只為了在冷酷無情的社會的一段時間裡,得到一點如體溫一般的溫情、抱抱、激勵……。」

如此的結論,出於發生在我身上、多次上演的類似經驗──我誠心誠意對待所有的人,但他們(包括我絕大部分的朋友)只想獲得他們想要的利益或體溫。一旦取得,或有了替代的利益來源和體溫來源,就拍拍屁股閃人。

人云:「在家靠自己,出外靠朋友。」這句話顯然不適用在我的生活經驗上。當我隻身在台北,難道要靠那些有難找我幫忙、沒人陪的時候只想找我抒解或打打球、其實並不在乎我的死活、甚至怎麼拒絕我都不嫌多的鄰居甲乙、商院學長、射手學弟或國二同學(或更多和我來往更表淺的人)嗎?

唉……。除了「幹」這個字,我找不到任何字眼可以貼切描繪我面對此等鳥人鳥事的心情。

「怎麼都是你在說他們呢?難道阿貴你就沒錯嗎?」

如果這篇文章真的只有這樣,那對我而言一點意義都沒有。此文的下回,你就會看到我是如何檢討自己的。我自知,我的過錯是很顯而易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