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4日 星期六

替代役新訓有感2:我在57梯16中隊打飯班的日子


或許你習慣一個人吃飯,又或許你習慣飯桌上有另一個人與你交換著或冷或熱的對談。無論如何,吃飯,在擁有一定生活條件的一般人的認知裡,應該是再輕鬆不過、再快樂不過、再簡單不過的事了。

然而,快樂吃飯的其中一個前提是──你不身在當兵的情境裡。

成功嶺的吃飯場景,我永遠也忘不了:第四大隊(第13~16中隊)的役男,井然有序地步入可容納500多人的餐廳大平房。分隊長下令:「取板凳!好!移位!坐下!16隊役男,用餐時注意用餐儀態!16隊役男,開動!」第16中隊的役男才開始在10分鐘左右的時間裡,以幾近一致的動作,扒飯、夾菜、喝湯。
當分隊長看大家吃得差不多,再喊:「16隊役男,還沒用完餐的,繼續用餐。用完餐的,菜渣集中!」待役男把餐盤裡的剩菜、剩飯倒進湯鍋和飯鍋,並且把餐盤、碗筷都集中堆疊好,又會聽到:「動~作~停~!起立!移位!靠板凳!好!下餐廳!」像受刑人一般地,役男一個接一個步出餐廳平房,結束匆匆的每一餐。

如果你是以上場景裡的其中一人,每天以如此形式用完三餐,不知你還會不會覺得吃飯很快樂?

尤其,對每個中隊裡的特定一個分隊來說,吃飯,更可能是一種「折磨」。

這個分隊,過著和其他新訓役男不太一樣的日子。他們不是只等著坐下開始吃飯,以及吃完飯就拍拍屁股閃人。為了及時執行中隊裡的重要公差,他們不必每天晨跑3000公尺,中午和下午的課也無法全部上完。因此,在這個分隊背後流傳著「他們過得比其他人爽」的謠言,但也有「他們的工作是中隊裡最辛苦的公差」的中肯說法。

那個迷樣的分隊,就是負責「照料」各中隊裡每個人三餐的「打飯班」。如何照料法?「準備」與「善後」中隊役男的三餐,就是打飯班的工作主軸。

幸好,有專業的廚師團在料理每個大隊500多人的伙食,打飯班並不用下廚,否則他們很可能會被操死。


「6分隊的,你們從今天開始,就是打飯班。」分隊長的一句話,就此決定了57梯第16中隊第6分隊役男新訓期間的命運。加我在內的14個人,從2月19日入營的第一天開始,到3月13日新訓結訓、扣掉2天例假日的22個日子裡,早、中、晚三餐,變成我們第6分隊最辛苦的時刻。

那段日子裡的用餐時間,對身為打飯班的我來說,絕對不是一段快樂時光。

為了「準備三餐」,每天早上6:50、中午11:00、下午16:50,我們就得拿著「打飯用具」(一個黃色籃子,裡面裝著拋棄式口罩、塑膠手套、垃圾袋、長官桌用的衛生紙、抹布;掃把、拖把及畚箕;一個小鋼杯量,用來清洗所有餐具的沙拉脫;裝著幾塊刷餐具用的小菜瓜布的臉盆),步伐沈重地前往餐廳,進行打飯工作。這樣的三餐餐前準備時間,使我們每天都不必晨跑3000公尺(跑下去就沒時間準備早餐了),也無法完整上完中午及下午的課(上課上到一半就得去打飯啦)。

為了「善後三餐」,我們每天都瘋狂地進行餐後清潔工作,和餐具與剩菜搏鬥,搞得幾個打飯班成員肌肉酸痛,大喊吃不消。

「準備」與「善後」三餐,只是工作的兩大重點。詳細的工作內容,一言以蔽之,就是「在餐前配置好所有人的餐具與飯菜,在餐後清洗所有碰過飯菜的餐具並歸至定位」。這看似簡單的工作內容,當中包含著多少人的勞動量與餐具數量,你看完以下內容可別嚇到了。

餐廳裡的一個長方形餐桌,通常會坐滿6個人。桌上的基本餐具,因此會有6個餐盤、6個碗、6雙筷子、1個飯鍋加1個飯匙、1個鹹湯鍋與1個甜湯鍋加2個湯匙。

一個中隊當然不只6個人,吃飯也不只用到一個餐桌而已。57梯第16中隊有124個役男、17個長官,總共141人。也就是說,如果全員到齊用餐,我們打飯班就得搬運141個餐盤、141個碗、141雙筷子、26個飯鍋與飯匙、52個湯鍋與湯匙。以上餐具,還須以一定的擺放方式在26個餐桌上排列整齊。

那飯呢?菜呢?湯呢?它們不像「變形金剛」會伸出手腳,自己跑到各式餐具上,所以我們還得從廚房搬出1個大飯桶、1個鹹湯桶、1個甜湯桶,並舀到每個飯鍋與湯鍋裡。另外,分別裝著三道副食與一道主食的4個方形菜鍋,從廚房搬出來後,還得放到有保溫功能的「配膳台」上。等用餐時間一到,中隊役男進入餐廳,每個人發給一個餐盤,排隊經過配膳台前,負責分配主副食的4個打飯班成員就得像「生產線員工」般地重複相同的動作──把菜舀起來,再把菜放到役男的餐盤裡,直到所有人都拿到主副食為止。

如果就此結束,那該多好……。等役男結束用餐,又是打飯班另一個惡夢的開始。

我們要把以上的所有餐具-141組餐盤與碗筷、52個湯鍋、26個飯鍋、2個湯桶、1個飯桶、4個菜鍋、幾十個飯匙、大湯匙和小湯匙-全部搬到餐廳外面的平地洗滌槽,進行刷洗、過水的清潔工作。刷洗過的餐盤、碗筷與湯匙,還得搬到「大型洗碗機」旁,由勤務學長負責操作機器,用溫水再沖洗一遍。最後,再把用機器洗過的餐盤、碗筷與湯匙,搬放到消毒櫃裡,以高溫殺菌之。

別忘了,還有菜渣。所有的剩菜與剩飯,集中在兩大桶的湯鍋後,得用推車把它們推至有一段小上坡、500多公尺遠的「廚餘間」,倒進更大、更噁心的「大型廚餘桶」。還有喔,餐廳裡自己中隊的吃飯區域的餐桌與地板,當然也必須打掃乾淨。

在資本主義社會,人們總是喜歡用實際的數字來描述成就與工作。曾有一個學長在ptt上,把打飯班的餐具洗滌數量,以家庭為單位來做比較。我也來這樣搞一下:

如果一個四口之家的餐具基本配備也是餐盤與碗筷,並且每天三餐都團員吃飯,那麼,一餐完畢後就要洗4組餐盤與碗筷,三餐就是12組。我們第16中隊的打飯班,「一餐」要洗141組餐盤與碗筷,相當於四口之家「35餐、約12天」的餐具洗滌數量。從2月19日入營第一天的中餐算起,總計「62餐」,我們共洗了8,742組餐盤與碗筷,相當於四口之家「728天、約2年」的餐具洗滌數量。

如果真的有老天爺,他一定看到我在家都沒幫媽媽洗碗。我在打飯班擔任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負責拿菜瓜布刷洗餐盤。餐餐彎腰拚命刷洗餐盤,搞得我背部酸痛,差點背肌拉傷。還好有另一個人幫我一起刷141個餐盤;還好有其他13個人分工合作,和我一起完成「準備與善後中隊三餐」的繁重工作。

會懷著感謝的心情來看待打飯班成員的通力合作,在於我不只為洗餐盤和排放餐具而忙碌,我還擔任「打飯班班頭」這樣一個「非正式幹部」的工作。

身為打飯班班頭,不只是發號施令而已,還多了以下工作內容:分配工作,並視成員身體狀況而適時調整工作;當異常情況出現(例如餐具短缺或飯菜不夠),要馬上處理;負責幫成員向分隊長爭取福利(例如可否去『全家』買零食)等等。一餐下來,我的耳邊總是環繞著「班頭」、「班頭」的呼叫聲和求救聲,是很正常的事。

這麼辛苦的工作內容、這麼繁重的工作份量與這麼少的福利(當其他中隊的打飯班不知去了幾次『全家』,我們第16中隊的打飯班也才去了2次),還是會有讓人感到快樂的時候:除了洗澡可以比其他役男久,好清除一天的疲累和滿手的油污之外,我在打飯班最快樂的時刻,是在「準備與善後中隊三餐」的工作完成之後的空檔,大家累得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想動,卻依然開心得打著屁、抬著槓。

那短時間的集體對談,是在密集勞動與互動下產生的革命情感所引起的對話情境。那是我在大學時光裡少有經歷的「集體勞動後的放鬆對談」。儘管打飯班成員也來自社會各階層,但因為有了「共同且密集的工作場所與工作內容」,讓我們在短時間裡擁有幾近一致的共同經驗,使我們很快打成了一片。

除了一兩個不喜歡聽別人(包括打飯班班頭)發號施令的流氓以外,和其他打飯班成員的互動,成了我新訓期間最難忘的回憶。直到今天,還是有幾個成員和我保持著聯繫,我趕到非常欣慰。

我一直很想用一句話來詮釋好端端的幾個青少年,其勞動力在軍中被剝削地淋漓盡致,卻似乎對自己的人生與國家毫無益處的「那整個打飯時光」,但我始終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描述那一切。

曾有一個成員用台語抱怨道:「有夠油!有夠臭!有夠累!」滿貼切的,但還不夠詮釋青少年被國家強迫執行打飯工作的哀怨情境。
另一個畢業於成大環工系的打飯班成員,則引用了德意志帝國第一任總理俾斯麥(Otto von Bismarck, 1815~1898)的話:「勞動腦袋就是讓身體休息,勞動身體就是讓腦袋休息。」似乎很能夠詮釋「我們這群青少年,腦袋像死了一樣,只是每日重複同樣的打飯工作」的悲哀。但我後來想想,這句話似乎又不適用於「勞心又勞力的打飯班班頭」身上……。哈哈!

那時,我心裡也一直存在著一個疑問:如果把從事卑微的打飯工作的22天時間,來為青少年進行密集的職業訓練,不知會為一國的經濟活動帶來多少的產值?只是,那22天,事實上在不斷拿放餐具與清洗餐具之間流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