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8日 星期一

利益和體溫,以及我的宿命(下)──阿貴你一定是個白癡

「難道都是別人的錯,阿貴你都沒錯嗎?你為什麼要把事情搞得這麼難看呢?為什麼要這麼坦白呢?像其他人那樣嬉笑度日、嘻嘻哈哈,不是很簡單、很愉快嗎?你是白癡是吧?」

看完上回的人,很可能有以上疑問,我會先這樣概括地回答:「我很清楚,人和人都只是在一個共同的情境,攫取彼此所欲的利益和互相取暖罷了。但是利益和體溫此等膚淺的關係,不是我要的。我想要的更多,我想要的和別人不一樣。」

較詳細的回答與自我檢討,就留在下面吧(我說過,這篇文章我不想只談論祥學長一個人。其實我把此文視為這些年來我對人際往來的看法的總結,所以會拉進很多想法)。

況且,我在上回率先破題的結論中提到:「只有一種例外情況,會讓人不在乎是否能從他人身上取得這些如同狗屁的利益和體溫,亦即當一個人具有『提攜後進的心意』之時。」正是因為我的生命中很幸運地出現「不吝提攜後進」的人,所以我才會加上此例外。我也想在文中提提他們。

至於文章標題裡的「我的宿命」部分,我也要談談它對我的巨大影響。

還記得上回的最後一句嗎?「我自知,我的過錯是很顯而易見的。」茲將本人自覺的錯誤臚列如下:


一、在功利主義至上的現實社會裡,身為一個nobody(沒沒無名、不重要的人),對眼裡只有功利的人來說,就是一個原罪、一個天大的笑話和錯誤──

在獲得正式且為大多數人認可的社會位置前,像我這樣被準備考試的生活所困、沒有碩士學位的平凡大學生,生活中只剩下打打籃球、看看電影、寫寫文章、作作各式各樣的夢想等乏善可陳的無聊快樂元素,不是nobody是什麼?他人預期從我身上獲得的利益極為有限,所以他們幹嘛對我尊重?幹嘛對我熱絡?幹嘛和我維持長久的關係呢?

我曾是nobody,他們視我為“a lesser person”(可有可無的人)、為「可棄的」,就功利角度而言,也是應該的(老實說,即使現在的我已獲得一個為大眾所接受的社會位置,但在實現自我理想前,我仍認為自己是個nobody)。

二、以前的我,總是對這個世界、對他人期待太高──

讓愛傳出去】的小男孩不是應社會學老師“think of a way to change this world”(想一個方法去改變世界)的作業要求,提出一項「堅信人性本善」的天真提案嗎──我幫助三個人,並要求這三個人“Pay It Forward”,各自再去幫助另外三個人,如此一傳十、十傳百,這「爛透的世界」就會有所改變。

去年剛考完高考,我總算把這部片看完時,發現以前的自己就像男主角一樣傻:以為人和事情總是很簡單、很美好,會照自己希望的方向走。

期待愈高,落空後受的傷害也愈大。所以,在經歷馬祖那群偽善的惡人與那些好友「用完即丟」的行為,以及大環境與制度所帶來的一次次打擊後,我終於了解「他們和這世界,終究不是我心中所想的那個樣子」、“This world really sucks.”(這世界果真爛透了)我曾為此血淋淋的真相感到很失望,一度很沮喪,也覺得自己變得像【X檔案】的Mulder那樣憤世嫉俗。

以前的我,會對不如己意的人和事爆怒,會很故步自封地堅持己見。現在,在體會到世界非但不美好,反而是「一個卑鄙的世界」(a mean world),很多事情其實莫可奈何也無法改變時,我選擇嘆口氣、把面容武裝得像多數台北人那般漠然,然後,只將自己的熱情和精力給予我認為值得的人與事。至於其他我曾在乎、曾戮力企求卻發現「終究是狗屁」的人事物,我會淡然轉身離開。

三、我拒絕擁抱如此虛偽的生活──

前年當兵,在馬祖親眼目睹幾個惡人在人前高談仁義道德和職場倫理、卻在人後挺刀猛刺的偽善言行,深為此人性真面目痛心不已的同時,我每天都斬釘截鐵告訴自己:「我這輩子絕對不要變成他們那個樣子!」

然而,我後來發現「馬祖惡人」其實只是整個社會的縮影。我在不只一個工作環境和生活情境,看到人是多麼可悲地虛偽:很多很多時候,人們會掛上虛假的笑容,卻在背後取笑或抱怨一個人的不是,不願也不敢開誠佈公和「被說話的對象」面對面檢討;人們極少談到自己為何哭泣、為何失眠、為何走到這一步、為何感到無助、為何堅持某個信念或行為、為何愛、為何恨......,寧願套上「我很好、我很行」的武裝,再把自己的生命、精神、注意力、口水與臉上的皺紋,耗費在無止盡的述說對自己毫無助益的、和自身無多大關係的、軟性的、令人麻痺的他人、他事、他物上(誰家裡有錢、誰和誰去幹嘛、誰又說誰什麼、誰以前在幹嘛、誰其實怎樣、哪支球隊又輸了、那部電影多難看……),卻不願談論和檢視自己、不容他人來挑戰和看到真正的自己。

可笑的是,經過各種工作場合和生活情境裡一場又一場「假性和諧的戲碼」與這些沒有盡頭的說三道四後,人們的生命並沒有更加完整美滿。我們不會在真正無助的時後,得到假裝是你麻吉、嘻皮笑臉的朋友或同事的協助,也不會在生命終點發現他們依然陪在你身邊。就像【黑暗騎士】的the Joker對人性一針見血的評論:“You see, their morals, their code, it's a bad joke. Dropped at the first sign of trouble.”(你瞧,他們的道德、他們的規則,全是個難笑的笑話。麻煩一來就什麼都不管了)這世上有幾個口口聲聲說重友情、重義氣、重職場倫理的人,會在需要一臂之力的手、在逆耳忠言、在小小麻煩面前駐足呢?光是看到我生氣或說實話,多數人只會想到「啊!真麻煩!阿貴怎麼這麼難搞?這麼認真幹嘛?」然後啥也不管的逃離了。

我拒絕如此虛偽地活著。我想把握有限的生命,活出真正的自己、活出自己的想法和原則。

所以,當我有話直說和坦率面對他人、當我選擇不加入「小團體之間排擠來排擠去」和「八卦來八卦去」的無聊社交遊戲時,必定會被只和不批評自己的人作朋友的、只希望聽到片面美言的、只敢委身在團體裡「結黨營私」以獲得安全感的、虛偽的大多數人鄙視、驅逐和唾棄。

四、Bob提醒的「悲劇性的人格缺陷」──

我真的很慶幸遇見了Bob。他花了很多時間跟我說了一些事,而我不認為他預期從少他十歲的我身上獲得什麼利益和體溫。

Bob說的其中一件事是這樣的:「阿貴,你很善良。但在這世界上,善良的人會活得很辛苦,真的很辛苦。在文學上,把這種性格稱為“tragic flaw”,悲劇性的人格缺陷。這種人就是因為性格太美好,反而不被多數人所接納,造成悲劇的結果。你有很好的特質,但光靠這些,你要在這社會上出頭,會很難很難。」2009年五月,Bob的這番話讓我感受到「被了解」的感動有多強烈。縱使那天晚上的那間Lounge Bar依然燈光昏暗到讓人看不清楚對方的臉,我仍強忍著不讓身體顫抖和眼淚流下。

這個世界,不必是人類比猴子次等的人猿星球,早就如同【浩劫餘生】男主角所言,是個「顛倒的文明」(upside-down civilization)。當絕大多數人隨波逐流,秉持自我風格的人就是笨蛋;當絕大多數人向即時的利益和虛偽假笑的團體靠攏,選擇單獨往目標前行的人就是瘋子;當絕大多數人都因這個卑鄙的世界而變得邪惡,善良的人就是白癡。我後來察覺,我就是那個笨蛋、瘋子和白癡。

「你的深度夠了,但廣度不夠。你要更social一點、更去fit in這個社會、更tough一點、對自己更有信心一點。十年以前,沒有人告訴我這些,現在我告訴你了,你比我早十年知道。阿貴,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吧?」其實早在Bob接著說這一席話之前,我早已自覺並悄悄設定朝此方向去「改變」。我在那晚更加確定:「國考考完後,我要結束如此單調和封閉的生活、要去嘗試更多的事情、要認識更多的人。面對惡人,我要更堅強,我要學會武裝自己、捍衛自己。」

而當我試圖保留「悲劇性人格缺陷」的部分美好特質,壓抑自己的真性情好在這造作的社會中顯得更「隨波逐流」一點,並在每一次對美好事物的期待落空後的失望中,努力追尋和緩慢修正面對卑鄙、冷酷的世界和人所該持有的態度和人生觀時,發現這真的好難、好累,也好花時間……。

五、Chris說:「你把小事看得太重。」──

這位助我追尋進修目標、還認識不到半年的Chris,氣質與談吐風格和Bob迥異,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同是具有「提攜後進的心意」的人-花了這麼多時間和精力在我這個後生晚輩上,卻不求任何形式的回報-他們就是「利益和體溫論」之例外的體現者,也是我生命中的貴人。

Chris在聽了我的某些遭遇和某些想法後,直言:「你把小事看得太重。對想當記者的人來說,應該每天都是新的開始才對。」我很謝謝他說出這個我已發現的缺點,畢竟這世界上能誠心對你說出建言、希望你更好的人,實在少之又少。

可笑的是,我不僅看重壞的小事,也看重「好的小事」。當我在馬祖當兵的日子已經鬱悶到得每天看看大學舊照片來讓自己的心靈暫時飛離荒島地獄,想想照片裡的回憶好獲得些微的快樂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時,我終於發現:生活是因為很多轉瞬即逝的美好小事,才令人覺得美好的。

所以,我試著在瞬息萬變的人生中,從我身邊的好壞小事發掘生活的意義與生命的價值。我想這也是後來我文章的內容多以一些小事去作意義連結的原因吧。

現在,我正努力改變,學學那些我生命的過客們「冷酷的丟棄行為」,甩開他們造成的種種讓我感嘆不已的小事。反正世事無窮變幻,人們的利益關係和體溫關係哪有一成不變的道理呢?我與他們何干,他們又與我何干呢?

六、我的宿命──

我把宿命定義為:人在活了一段時間後才可能覺知的「生命狀態」;而此狀態因各種既成的事實,極難加以逆轉或改變,並對一個人的生活和人格造成難以磨滅的影響。

去年我才知覺到,「遊子生活」與「國考生活」的生命歷程,造就了我的宿命,對我影響極為巨大。新竹待了十年、台南待了八年、台北六年、馬祖一年的「從小至今的不定漂泊」(當然,更漂泊的人比比皆是),讓我很難在同一塊土地上和曾與我產生連結的人發展長期關係。再加上「參加國考」這個改變我一生的決定,不只徹底改造我的想法、期盼與理想,也讓我的生活形態在三年來多半處於孤獨的情境;一個人習慣久了,益發使得我愈來愈不屑也愈來愈不喜歡投入「團體的那一套膚淺互動形式與運作模式」。

正因為無歸屬感的「遊子生活」,以及獨自重複做著同一件事卻得不到成果、彷彿空轉的那三年「國考生活」,兩者所形成的「對土地和對人都沒有固著性的宿命使我開始思考人生中的每個人、每件事、每天、每一階段是否存在任何長期意義。那些由社會制度和他人所安排的每一件事,我們是否只是「被迫」去完成它們呢?如此過一天算一天,那活那麼久幹嘛?要到哪個時間點,才會看到我們以前所活的、所做的與所遇到的人,在未來依然存在任何意義呢?

當我發覺之前活過的人生已大半耗費在無任何長期意義的事物上時,我開始以自己歸納出的「倒數與配額論」作為我的行事準則──

如果人的壽命真的早已被未知的力量設定好,那從出生開始,我們的生命其實就像籃球賽從開打到終賽,每分每秒都在倒數至結束和死亡。那麼,人與人在既定的生命時限中,彼此相見的次數也像配額一樣早被分配好了,等於我們和親朋好友每見一次面,在未來能見面的次數其實就減少了一次。「所以,我該把握有限的時間,作些更有長期意義的事;該把握每次難得的見面機會,說些更有意義的話才對。」我是這麼想的。

那關於「那些因一時的情境而形成的、對我的人生並無長期助益的、只是一場空的利益和體溫關係」,對它們花那麼多時間幹嘛?我應該把我的時間和精力,投注在具有長期意義的事物、真正關心我的人身上才對。


在我內心深處,一直幻想著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應該像【軍官與紳士】的Richard Gere發現在浴室上吊的同袍屍體時,還緊緊抱著哭泣;也像【沈睡的青春】的張孝全,看到摯友在眼前出事,因過度悲痛而分裂出摯友的人格;或者像更多似夢似真的電影所呈現的那般,真情流露。

人生苦短,流露真情有什麼不好呢?想哭就哭、想擁抱就擁抱、想表達愛意就表達愛意、想憤怒就憤怒,想談什麼就談什麼,有何不可呢?處處真情,才是我想要的人際關係。

可惜的是,我所認知的「人際交往」,極少顯現如電影畫面的美好真情,因為人人為了維持社會的正常運作已虛偽至極,現實世界可是冷酷到連真切的噓寒問暖都是稀有產物啊!

我很清楚,我只是個曾對世界和他人期待過高、拒絕虛偽地活著、有悲劇性缺陷、試圖從小事中挖掘意義的nobody。而當宿命深深影響著我,使原本就想太多的我開始「愈想愈多、想要的和別人不同、想做更多不一樣的事」時,我知道我的人生已注定踏上「更困難的坎途」。

「阿貴,你想那麼多幹嘛呢?真是白癡。」對!沒錯!我是不折不扣的白癡!

而我這個白癡已經想好下一步該作什麼改變了-【氣象人】裡的Michael Caine曾對無法和前妻重修舊好而難以專注於事業的兒子說:“This shit life... we must chuck some things. We must chuck them... in this shit life.”(在人生坎途上,我們必須捨棄一些東西。我們必須捨棄它們,在這個如大便般的人生坎途上)-我得捨棄對於世界和人的美好期望、把和那些朋友一起創造卻已然逝去的美好回憶珍藏起來、接受他們終究只是來我這獲利和取暖的過客的事實,然後,重新振作去面對這卑鄙的世界。

那年天天看到大海和天天聽到海潮聲的馬祖日子讓我明瞭:當人們把石頭丟入海中,它的潮來潮往不會為之所動。我很明白,我的這篇文章(其他文章也是如此吧),其實就像被丟入大海的小石頭,會激起一點漣漪和水花,但不會改變任何事。

就如同祥學長見到我,依然會虧虧我的感情狀態一樣,他的開玩笑方式不會因為我的文章而改變;他特有的自信,也不會改變。前兩三個月和祥學長在夜市見面時,他說由於腰部的病痛而無法再從事籃球之類的劇烈運動,我發現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畏懼,依舊掛著自信和帶點傻氣的笑容,還是我欣賞的老樣子。

而我不會改變的是,我依然會繼續把我的想法和情感形之於文。就像這兩篇文章,記載著在我腦中醞釀許久的想法。儘管我不斷掙扎著是否該寫此文,因為內容會呈現出很深處的我,寫了心情會不好,但我還是選擇信守對祥學長的承諾,寫了關於他的文章。

現在,為了舒緩沈重的心情,我得去慢跑或投投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