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31日 星期五

小說創作──《島上》:第二章──學長與學弟

手機鬧鈴固定在早上七點響起,卑微役男其實很不想起床面對外頭的一切,但卑微役男卻像轉緊發條的玩具,機械般地一如往常梳洗一番,穿上卡其色制服和深藍色西裝褲,套上皮帶和皮鞋,打開房門,往房門左前方只有十幾步距離遠的旅客諮詢站走去。

偏遠島上的五月是霧季,這天早上和昨天一樣起了霧,四面八方的霧氣把方圓五十公尺漆上一層死白。緩慢擾動的霧讓卑微役男有點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但卑微役男依舊清楚地想著一件事:「就算真的是在夢裡好了,進去旅客諮詢站辦公室的第一件事,還是幫自己和三個惡人打卡簽到。」

卑微役男在七點二十幾分登入櫃臺公用電腦桌機裡的打卡系統,先打了自己的上班卡,再去旅客諮詢站後面的三間客房和電視房裡打開除濕機,然後穿過旅客諮詢站,打開外面展覽房的門,把停在裡面的摩托車牽到旅客諮詢站大門外的空地上。卑微役男在做這些瑣碎小事的空檔,腦袋裡記著娼癇學長和約聘嘍囉交代的「打卡鐵則」:「你來這邊,早上在八點前要幫我們打好上班卡。記得,每個人的上班卡時間都要間隔個三、四分鐘以上;如果你在同一時間幫所有人打卡,本部監控打卡系統的人會懷疑是不是同一個人打的。還有,這件事不能說出去,只要我們自己知道就好。」所以,卑微役男依序又打了黑暗大魔頭主管、娼癇學長與約聘嘍囉的上班卡。

卑微役男再翻開「工作日誌」,簽上自己的名字後,把昨天來站參觀的旅客人數乘以二,登記在日誌上。卑微役男不懂這種無聊的造假到底有何意義,不過這當然也是約聘嘍囉吩咐的。

做完這些例行的「上班前」程序,根本還不到上班時間開始的八點。


卑微役男打開家裡寄來的餅乾,一片片放進嘴裡,早餐飲料則是連續喝了三十幾個早上的「一百包便宜即沖紅茶包」所泡出的無味咖啡色茶水。偏遠島上只有一間早餐店,光是一個蛋餅就要四十五圓,這麼高的單價實在是讓想趁當兵時存點錢的卑微役男花不下去,所以卑微役男只好每天早上吃著口味不同的餅乾。

卑微役男吃完好像供給機器能源的石油一般、早就食之無味的早餐,重複另一項三十幾天以來不斷上演的動作:用公用桌機看著網路上每天更新的某個英文電子報的網站。

其實,想再考一次國家考試的卑微役男在還沒來到偏遠島之前,抱持著「上班時間在櫃臺應該也能看書吧」這樣的痴心妄想,但事實後來證明卑微役男錯了。負責旅客諮詢站業務的員工雖然總共也才七個人-卑微役男、娼癇學長、約聘嘍囉、黑暗大魔頭主管、清掃阿姨阿鵝和阿鸚,以及阿侮(那個沒在打掃的清潔公司老闆兼村長)-但除了卑微役男,其他六個人在辦公室的時候,常不斷講著充斥別人八卦的各種話題。卑微役男需要持續的專注才能思考、理解、吸收和記憶考申論題會用到的複雜的各科理論,不停的對話聲卻經常打斷無法一心二用的卑微役男的思緒;再加上不定時出現的旅客,坐在開放性櫃臺的卑微役男根本不能好好地專心看教科書。

後來卑微役男索性不在辦公室裡看書了,而是選擇只需較少注意力的方式來準備考試:利用白天上班的時間來閱讀電子報,記記時事和英文單字。卑微役男知道自己算幸運了──服役期間還有時間可以看書,已不能強求什麼了。「還好有網路,不然一、兩個星期才用小白船送來一個多星期份的中文報紙,是要叫我怎麼準備『國際情勢』和『英文時事』那兩科咧?唉……,幸好黑暗大魔頭主管還有點人性,答應給我一個人一間房間準備國家考試,下班後才有自己的空間可以看書……。」

約聘嘍囉在八點半多才來上班,比平常早了一些,但她還是像往常一樣,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旅客諮詢站旁邊的田地施肥和澆水。黑暗大魔頭主管又是整個上午都沒出來,只待在房間裡。娼癇學長也是老樣子,在九點多才拿著他的筆記型電腦,制服下擺外露、穿著牛仔褲和球鞋、晃動著上半身走進辦公室。總是伴隨著他肥胖身軀出現的奇怪香水味,讓卑微役男覺得噁心。

他去弄了碗乾泡麵當早餐,吃完後坐在櫃臺上,邊打開筆電邊說:「學弟,不要看書了!打電動啦!」

卑微役男知道娼癇學長從房間裡出來,代表他的小型無線基地台已經放在窗口,這樣卑微役男就可以暫時不必用公用桌機上網,也拿出從家裡帶過來、已存檔幾十篇新聞文字檔的筆電,說:「不行啦!考試快到了!」

娼癇學長一定要每次開這麼一句玩笑才爽:「不管啦!我強迫你打!叫你打就給我打!」卑微役男像個白癡似的再度笑答:「不行啦!」

「緬馬國遭到颶風重創,連綿不斷的大雨使得首都持續淹水。官方公佈的死亡人數高達十萬人,人權團體則估計,實際的死亡人數可能還要比官方統計數字高出三萬人。災區積水不退,許多屍體漂浮在水面上,散發惡臭,導致災區衛生條件堪憂,可能引發傳染病,造成更多人死亡。許多人道救援組織試圖帶著乾淨的水和食物進入緬馬國進行援助,卻遭到軍政府再次的阻擋……。」卑微役男用無線網路看著這則國際新聞,想著:「人的生命實在是太脆弱了……。這條新聞和阿美力加國的總統初選,一定會出現在考題裡吧!」

突然,旅客諮詢站的大門打開了。原來是兩個難得出現的正妹進來參觀。霧原來早散去了,天空依然是陰陰的。

娼癇學長闔上閃動著遊戲畫面的筆電螢幕,把從電腦音響裡傳出來的那幾十首重複演唱的流行歌曲的聲音關小;卑微役男也蓋上了電腦螢幕,猜想著娼癇學長接下來的舉動。

果然,娼癇學長的眉角開始上揚,因為長期抽煙而顯得有點死黑的膚色漸漸泛白,然後變成蕃茄壞掉般的暗紅色,可能是性興奮讓他全身都充血了吧!他曾對卑微役男說:「等你這邊的工作都上手了,剩下的就是接待旅客了。反正只要你看不順眼的旅客或是白癡阿兵哥來參觀,你就不用鳥他們。但是,有正妹來的話,就主動和她們聊聊天啊。畢竟這邊的生活也夠悶了……。」

不過,娼癇學長當然不會把和正妹聊天的機會讓給學弟,他一定會比卑微役男早一步行動的。娼癇學長每次和正妹聊天時,雖還不至於滴出垂涎的口水,但那充滿淫笑的表情總讓卑微役男覺得娼癇學長的性器好像正被她們愛撫著一樣。

卑微役男看著娼癇學長可笑的說話動作,腦海裡卻響起了昨天晚上被風送進房間外的海潮聲:那個只距離旅客諮詢站三百多公尺的海邊,每晚像巨獸的心跳一般規律鼓動著的浪潮聲音。一波一波、滾動著數萬顆沙子和石頭、撞破數億個白色氣泡所發出的海潮聲,把卑微役男眼前的畫面沖刷成抵達偏遠島的第二天。

那天,偏遠島上飄著冷冷的細雨,娼癇學長騎機車載著卑微役男,去認識島上每個景點。他邊騎,邊迎著風用狂妄的語氣大聲說著:「這島上,沒有人比我老了啦!」

卑微役男在後座彎眉苦笑。卑微役男當然知道,娼癇學長的意思不是指他在偏遠島上的年紀最大,畢竟他也才大卑微役男兩歲;而是指在全島的現役「其他役役男」中,他是梯數最少、資歷最久、最大尾的一個。

娼癇學長似乎企圖藉此宣言來突顯他和卑微役男「學長與學弟」的高下隸屬關係。他好像認為自己是一國之君、全島的王,揮舞著象徵至高無上權力的權杖,只要一聲令下,所有的其他役役男都得向他磕頭。

那時坐在機車上的卑微役男還不知道:娼癇學長也認為他自己是準備料理食材的大廚,卑微役男則是砧板上還在呼吸的魚,等著被他刮鱗剖肚。

卑微役男的回憶突然間又拉到了來偏遠島剛好滿一星期的那天晚上。在電視房裡,卑微役男和娼癇學長邊看電視邊用晚餐。娼癇學長像個餓鬼把難吃至極的軍伙扒個精光,翹起二郎腿,直接在電視房裡點起香菸,向天花板吐了一道長長的白煙,用輕蔑的口吻問道:「你猜我做過幾種工作?」他似乎認為卑微役男是個只會讀書的笨蛋。

「農夫?」
「以前我有一陣子都在親戚家幫忙種田。不就翻土、播種、施肥,那還不簡單?」

「開船的?」
「在這個地方都坐過那麼多次小白船了,你認為開船會很難嗎?那個我一定學一下就會了。」

「你該不會做過牛郎吧?」
「那個我有在考慮。我很想當AV男優。我不只當過帶國高中生畢業旅行的領隊,還做過酒店外場的保鏢。為了生存,幾乎什麼工作都做過了。」

「我不像你做過那麼多工作。不過,以前在大學我也是有打過工。我當過餐廳服務生、電話訪問員、『急得保美語』的代課老師,還有英文家教。其他時間大概都在唸書和打球吧!」卑微役男笑著說。

「所以我說,你們讀書人腦袋真的都很死。」娼癇學長似乎對會讀書的人忍很久了。

「那也不是腦袋死不死吧!只是我們的生活經驗不同、關注的東西也不同罷了……。」卑微役男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如此回答。

「好,停止!不要再說了!有些事情再說下去,只會把場面搞得很難看。」娼癇學長莫名其妙地突然想終止這個他先挑起的話題。

「這只是閒聊而已吧!大家聊聊天有什麼不好呢?」卑微役男其實早知道先前的回答已經挑戰到了娼癇學長的核心信念,有點惹惱了他;但卑微役男只是想多了解學長一點,所以又不知好歹地說了這句話。

娼癇學長馬上把眉頭擠到不能再皺,爆怒道:「我剛剛不是叫你不要再說了嗎?你他媽的我好歹也是大你五梯的學長,給我放尊重點!不要我說一句你就給我頂一句!」

卑微役男對娼癇學長突如其來的怒氣感到錯愕,說:「學長,我沒有不尊重你的意思,我剛剛只是想和你對話而已……。」

「幹林娘!不是叫你不要再說了嗎?」娼癇學長突然站起身來,又大聲說:「不要以為我對你好,你就可以騎到我頭上!小心我讓你日子變得很難過!」說完,娼癇學長奪門而出,留下滿臉困惑和有點被嚇到的卑微役男。

卑微役男洗著自己和學長的碗筷,想著:「幹!到底是哪裡讓他不爽了?為什麼他要把我的意思曲解成不尊重他呢?唉......。」

卑微役男回到那時還未和娼癇學長分居的房間,想了又想,決定等會兒還是放下身段,向娼癇學長道個歉。原因不在於卑微役男是他的學弟,也不在於卑微役男認為自己真的侵犯到他,而是卑微役男從學長剛剛的舉動,得出一個不得不令卑微役男採取低姿態的結論:「看樣子,學長對人的防衛心非常重。從他剛剛的言語和行為來看,他大概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難保他以後不會對他在島上認識的人說我壞話,我必須小心一點,不然我接下來一年在這個『封閉的偏遠島系統』裡就很難生存了。我無法忤逆學長最充分的理由就是:他已經比我先在這封閉系統裡待了一段時間,掌握了所有的重要資訊和人際關係。他很可能用這些東西來打擊我。」

卑微役男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這麼大的人際相處壓力。

娼癇學長在半小時後,臉色很臭地走了進來。卑微役男說:「學長,我為剛剛的事向你道歉。我一直把你當學長,從來沒有不尊重你的意思……。」

娼癇學長臉色不改,回答說:「今天的事就當作沒發生過。明天主管要回來了,皮要繃緊一點。明天是你們第一次見面,你就自我介紹一下,順便跟他說你要準備考試,所以想自己一個人一間房間。」

「嗯。好。」卑微役男鬆了一口氣地應道。


以上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4 則留言:

匿名 提到...

好精采呀

阿貴 提到...

ㄟ?你不是在新訓嗎?還是懇親放你們出晃晃?讓我驚了一下,哈哈......。

匿名 提到...

..........難免如此,
跟噁心的人事物相處總是要帶起違背自己真心的假面具

阿貴 提到...

小說主人翁的處境似乎比戴上假面具還要更糟......。看接下來的故事發展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