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22日 星期四

「來這拜祖先,保庇身體健康好出外。」by阿嬤


「到了~~到了~~爸爸!到了!」要用兩隻小手才能拿住罐裝汽水的四、五歲小弟弟,看到下午五點多的基隆港在面前慢慢放大,在台馬輪甲板上興奮地叫著。

七個多月前的退伍那天(其實這篇文章我早在五月就想把它寫完,竟然忙到拖到十月,真是糟糕),留在我腦海的最深刻畫面,其實不是那位和渾身鄉愁的國軍、提著大箱小箱的釣客、永遠不知在用福州話念蝦咪碗糕的馬祖人形成強烈對比的可愛小朋友;也不是在船底閘門緩緩開啟時,突然鉤住我的手不放、娘得很親切的裝步連長官。

「阿貴你要退伍囉?這樣我會想你耶!你退伍了,誰來打飯呢?你為什麼不簽下來?這樣就可以繼續到我們那邊打飯啦!」他在那座小小的荒島已三番兩次詢問我加入國軍的意願,連我退伍那天也不放過。

「啊,還有我學弟會去打飯啊。不要太想我,下次我到莒光會去看你的!」我還滿想和他一起抽根煙的,但沒多久,他的背影就被基隆如螞蟻般的下班人潮淹沒了。

不只是他的身影和笑容,就連那天的心情和光景,對現在的我來說仍然如此清晰:退伍那天我記得最清楚的,其實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自然現象-早上十點多,台馬輪從南竿福澳港出航沒多久,雖因大霧而四周一片白茫茫,但在死灰的海面上卻閃爍著幾片刺眼的金白光芒-那是穿過濃厚霧氣而投射在海面的陽光,也是我退伍所收到的第一份最好的禮物。

海的波動把陽光撕碎成一片一片、也好像是一點一點的小光芒,在海面上閃啊閃、閃啊閃、閃啊閃的,看得我一陣鼻酸,咬著牙,掉下眼淚。


我很清楚我哭的理由:原來,入伍前的等待時光,加上當兵後那段外島地獄日子所構成的一年八個月,當中多少的動人畫面、多少的情感、多少的堅持、多少的悔恨、多少的險惡,竟可以在那光芒的閃閃爍爍之間,彷彿電影極速快轉般一閃即逝。那麼輕盈地,消散在天地宇宙間。整個地球上,除了一個渺小又短暫的生命體(當然就是我這個笨蛋),不會有其他人在乎,當然也不會有其他人記得。

讓我百看不厭的【阿甘正傳】,它的最後一幕曾帶給我類似那幾抹耀眼金光的感動--地上的羽毛隨著背景音樂的響起,從阿甘身旁飄了起來,在半空盤旋,冉冉上昇。阿甘承受的情感、經歷的世事以及對珍妮和媽媽的愛,好像都變得輕如鴻毛,在瞬間昇華、釋放、飛入無盡的時空中。

多少人所擁有的小情、小愛、小喜、小樂、小悲、小痛,在每個稍縱即逝的生命面前,是多麼地重如泰山;但在生生滅滅的萬事萬物匯合而成的歷史巨流裡,卻又是多麼地輕如鴻毛。

那段由兩次落榜、荒島角落、惡人和命運作弄所交織而成、我非常不想面對卻的的確確、度日如年走過的一年八個月,就這樣隨著幾點金光在轉眼間幻滅了。而關於那段日子的一切人、事、物,除了我在新訓時認識的打飯班成員、在荒島認識的幾個醫界未來菁英和陸軍長官他們臉上的真誠笑容,整個一年八個月、整個馬祖,我一點都不留戀。

而我唯一感到慶幸的是,我再也不用看到外島阿兵哥等待飛機起飛或輪船出航的無奈神情;再也不必感受每一次放假與收假都得看老天爺臉色、又是等飛機又是等船的莫名焦慮;也不必再顧慮喪心病狂的高官惡魔和約聘馬祖人的刁難與污穢戲碼;更不必再驚訝於那幾個自認握有大權的老公務員們的明爭暗鬥……。

除此之外,真的沒什麼讓我好高興或好慶祝的。真的。

下船的那一刻起,妹妹口中的「遊子」,我,早已決定為了我那小小的理想,再度離家北上。

退伍沒幾天,另一個令我動容的場景,也深印在我記憶裡:和家人去拜訪阿嬤時,她帶我們走到祖先牌位前,瘦弱、滿是皺折的雙手合十舉起,說著:「來這拜祖先,保庇身體健康好出外。」我看到她點綴著老人斑和魚尾紋的眼眶,紅了。

如果人的壽命像NBA籃球比賽一樣區隔為四節,已打完第一節的我,在狹小的生命範圍裡所歷經的小情、小愛、小喜、小樂、小悲、小痛,終於能讓我在退伍後阿嬤祈福的那一刻,澈底瞭解這單純的動作背後,所蘊藏的世世代代家長對兒孫的不捨與眷顧。

阿嬤沒唸過什麼書,不知道我大學念的是什麼、我以前考的國家考試是什麼、我對未來的理想是什麼。但我想,她知道即使她再怎麼擔心,也幫不上什麼忙,所以只有像千千萬萬的家庭幾千幾百年來曾做過、現在也依然在做的事一樣--向神祈禱,保佑子孫在未知的時空裡平安渡過。

練習曲】的男主角、影片裡不時展露開朗笑容的阿明,看到阿公在媽祖遶境時跟著進香團沿街跪拜,竟在那個畫面感動拭淚。他應該是和我有相似的感受和體會吧!

很多「置身於他人事外」的人都曾說過:「重要的是過程,不是結果。」即使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或阿明經歷的苦痛,他們依然可以故做鼓勵貌地如此說著。然而,雖然我在這兩年準備國考的過程中產生了重大改變(否則怎麼會在這邊寫文章呢),但對自己有高度期許的我來說,「沒有實質結果,過程又算什麼?」

所以,退伍才休息一星期,自知沒多少時間可浪費的我,再一次離鄉背井,來到我一點也不喜歡的北方大都市。

一直到我在懊悔的迴圈裡、在大多數人看不到、聽不到、也可能想像不到的城市一隅,又度過了三個多月,夏日的某天晚上,我和某位房東面談租屋事宜時(為何在大城市六個多月二度換租屋?這是另一個故事了),他客氣地笑說:「我也是從南部上來的,只不過在北部工作、結婚生子,就這樣住了下來。其實咱攏係『出外郎』啦!」

到那時我才明白:阿嬤口中的「保庇身體健康好出外」,以及房東說的「出外人」,是多麼切合我在北部的處境和心境。我也終於了解:所謂的「出外人」,要經歷多少的打擊、孤獨和命運的擺弄,才能掙扎地走到透露些微光亮的縫隙前,期盼著那一絲光亮就是出口、就是歸屬、就是黑暗的「出外人身份」的終結。

我也終於清楚知道:如果未來我的身旁有了新生命,當他們長大,在另一個我無法觸知的時空中生活、有了自己的理想,在不斷重複瘋狂、哭泣和嘶喊的大城市裡變成曾像我一樣、另一個「出外人」時,我也會像阿嬤那樣雙手合十,祈求未知的神秘力量「保庇我的子女身體健康好出外」。

不會有幾個人知道我在外島、在北部是過著怎樣的「出外生活」,也不會有幾個人明瞭這些日子我是如何走過、又是靠著什麼樣的信念走過的。

當我再度因為「造化弄人」而好不容易瞥見一絲絲微弱的生命光亮,得以短暫結束「出外人身份」,離開這個自私自利的城市時,我知道除了我自己會去在乎「出外人」帶給我的生命意義和畸形生活形態(deformed life style)之外,這個人心數十年來如一日險惡、寂寞的瘋狂城市(mad city)、冷漠的台北人(apathetic Taipei people)和無情的台北化的人(ruthless Taipeiized men),根本不會在乎我是否來過此城,當然更不會紀念我在何時離開。



P. S.:著作權法的三振條款已通過,以後我在blog上還是盡量不要用網路上的電影劇照為妙(雖然我很喜歡某些劇照表達出來的意境),會多以自己拍攝的爛照片來呈現文章的主題。此照片的場景是只有我這個出外人會在乎、我曾經生活過的城市角落。其實我很少在白天的時候留在租屋處,這個照片是在我離開台北的前幾天,下午整理行李時,西邊的黃昏陽光從窗戶透進來,我覺得很美,就拿手機拍了下來。看到了嗎?這就是我這個出外人口中的光亮、出口和歸屬。

2 則留言:

匿名 提到...

阿貴,我是wanshiun。

你這篇文章寫的真好,可以借我轉到我的部落格嘛?

深刻體會妳說的"出外人"的感覺,還有對台北這個城市的感覺。

阿貴 提到...

回wanshiun:

哈囉!ok!請轉錄吧!

其實我肚子裡還有幾篇關於台北的文章,日後會補上。歡迎妳有空再來逛逛。

好好保重喔!